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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〇


  徐北枳冷笑,這幫紈絝倒也不傻,知道對付那些武藝不俗的江湖高手,借官府的刀殺人才有效,而且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省心省力省銀子,何樂不為。徐北枳看見白蹄烏的主人跟同伴同騎一馬,顯然還不滿意這陣仗,招了招手,跟身邊一人竊竊私語,後者又縱馬離去。徐北枳笑了笑,看來是要鐵了心斬草除根,再吆喝一些人馬過來圍剿,以防他們三人「狗急跳牆」後憑藉身手逃離。應該是一撥心狠手辣的將種子弟,能夠搬動大批地方上的巡防士卒,說不定這座州城的巡防戊守大權就掌握在某一位父輩手中。陵州作為邊境將領含飴弄孫的養老好地方,雜號將軍多,勳品都尉多,兵痞子更多,當初經略使大人「無力」彈壓陵州胥吏之亂,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李大人本身不作為,更重要是經略使大人是北涼難得的純正文官,對於那些手握實權的陵州校尉,就是真心想要管教約束,也一樣得耗費大量精力和人情。北涼文武失衡的格局,由來已久,士子赴涼,內外相爭,無形中又加劇了北涼的複雜局勢。

  率先趕來的那隊士卒一個個躍躍欲試,手握刀柄,只等伍長大人一聲令下,就如先前董校尉家的千金所說,在陵州還真很少碰到敢惹是生非的江湖好漢,更別說是在戒備森嚴的州城裡。黃楠郡有一位武學宗師坐鎮的蓮塘頃刻間灰飛煙滅,這個駭人消息已經趁著正月裡的拜年傳遍陵州,更是讓那些陵州大小幫派戰戰兢兢,今年孝敬官老爺們的銀兩,不約而同都添了好幾成。伍長獰笑著抽刀,就要擒拿下這三人去跟周大人以及「董越騎」請功,才過完年,真他娘是個開門紅了。

  街上熱鬧非凡,王綠亭跟孫寅跟在人流中,看到這一幕,王綠亭有些哭笑不得,猶豫著是不是要出去攔下那幫眼珠子長在屁股上的傢伙,孫寅搖頭道:「再看看。」

  王綠亭輕聲道:「剛才我跟你說了,殿下不是那種喜歡小打小鬧的人,而且這趟殿下之所以出門,是要見你一面,惹上這種麻煩事,我過意不去。」

  孫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平靜道:「孫寅十四歲時就已經讀完該讀之書,之後你總問我在做什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自古便有密不外傳的帝王術,用以治馭群臣。可我這兒有撰寫半部的《長短正反經》,可以揣摩、針對、繼而制衡帝王術。姚大家去京城之後,不是我不想去那天子腳下,而是去不得,一去就是個死,孫寅怕死得很。世子殿下的韜光養晦,我如何看不出?既然他能讓你們黃楠郡四王由貌合神離變作徹底決裂,更是證明殿下如我那一晚與你夜話所講,選擇了那中策治理陵州。但是孫寅所求,哪怕是一個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仍舊給不起。孫寅與其違心賤賣所學,不如不賣!」

  王綠亭遺憾道:「你就不能學著委曲求全?」

  孫寅譏笑道:「那與經略使李功德有何異?」

  王綠亭趕緊閉嘴,老老實實作壁上觀遠處那風波,生怕身邊這傢伙又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辭。

  北涼貧苦,也許是由於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沒有幾隻,光腳的歷來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風彪悍,對於械鬥,那是司空見慣,也就是徐驍到來之後,才有所收斂,可骨子裡流淌著的好鬥血液,始終沒有淡去。此時出現難得一見的民與官鬥,很多漢子都在喝彩瞎起哄,只是誰都沒有想到當一個穿著普通的男子走出後,別說什麼雷聲大雨點小,根本就是雨點都沒了。那蠻橫無比的董家千金愣是被鬼附身似的,慌慌張張下馬,走到那男子身前,遠處旁人也聽不到說了些什麼,只看到那男子神情冰冷,越騎校尉的千金竟然也不惱羞成怒,依舊局促不安站著,外人不知這邊狀況,董家大小姐的那幫狐朋狗友,一個個嚇破了膽,紛紛滾落下馬,如履薄冰。那伍長更是迅速收到歸鞘,帶著手下士卒嘩啦啦跪了一大片。原來陵州第二大實權校尉「董越騎」的女兒董貞,認出了這位男子是姓韓的陵州副將,在韓副將年前巡視軍營時,董貞恰好在附近逛蕩,遠遠看上一眼,只覺得這大叔氣勢淩人,便是她心目中在陵州隻手遮天的爹也遠遠比不上,只能從旁陪襯著。事後她聽父親小心翼翼說起過,韓副將隨同世子殿下一起進入陵州,那個從未在將軍府邸以外露面的世子殿下不用理睬,只要別跟他硬碰硬,殿下遲早就要自己夾著尾巴離開陵州,可這韓副將卻萬萬招惹不得,此人不但是槍仙王繡的師弟,武功蓋世,更是大將軍的貼身扈從,以後還要在陵州長久為官,這會兒陵州官場已經有「寧惹經略使不惹韓副將」的說法。董貞怎敢在這個堪稱無敵的傳奇男子面前耀武揚威,不過在她看來,折騰出這麼大動靜,理在她這邊,再者她不覺得韓將軍會跟她一個晚輩女子斤斤計較什麼。

  只是當董貞看到那貂帽年輕人走到韓將軍身邊,低聲說了什麼,而韓將軍竟然只有點頭的份,董貞頓時嚇得肝膽欲裂。

  偌大一座陵州城,誰能如此對待韓嶗山?

  那人的身份哪裡用猜想?董貞第一個驚醒,重重雙膝跪地,其餘紈絝子弟見狀,也是嚇得屁滾尿流,撲通撲通陸續跪下,大氣都不敢喘半下。

  韓嶗山語氣生硬道:「都跪著,請人去讓你們家裡官最大的,來領人,給你們五炷香功夫,沒人來,韓某人就直接擰下你們的腦袋!」

  董貞欲哭無淚,他們都得老老實實跪著,讓誰去請人?

  那貂帽年輕人輕聲笑道:「讓這幫兢兢業業給陵州老百姓做事的軍爺們去傳話好了。各位軍爺,趕緊的,騎上他們的駿馬,這樣的機會不多的,一匹馬就比你們全部家當值錢了。到時候這幫人隨便死了一個,你們身上的皮就得被人遷怒扒下來,不光是身上甲胄,皮肉也得少一層。」

  那名伍長壯著膽子起身,有他帶頭,麾下士卒也猶豫著站起,徐鳳年對伍長說道:「我數過了,剛好多了你一個,你留下,其他人去報信。對了,跟他們長輩說一聲,當過武官的,都要一一披甲而來。」

  董貞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垂首時眼神驚懼又怨毒,這都快小半炷香沒了。遠處,越來越擁擠的街上眾人只瞧見那個應該來頭很大的貂帽年輕人,摘下了巡城伍長的腰間佩刀,然後安靜蹲著,橫刀在膝。

  這讓看客們大失所望,前些年見慣了聽多了四位陵州惡少的跋扈行徑,按照常理,天下烏鴉一般黑,比拼靠山比拼家世最終勝出的膏粱子弟,不是應該往死裡拾掇那些輸了的可憐傢伙嗎?否則和和氣氣的,也配當個陵州紈絝?王綠亭好奇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是要殺雞儆猴,讓這些人所在家族裡的陵州官員服軟低頭?可照目前情形看,不像是要真的殺人啊。如果真要等到那些官員到場才殺,那也只能殺個口服,很難心服。」

  孫寅緩緩說道:「下策亂殺一通,殺紈絝殺官員,在陵州百姓眼裡立威,到頭來惹得陵州武官文臣和衙門胥吏更加同仇敵愾,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燒光了眉毛。中策一個不殺,權當賣一個人情給這些家族,起碼能讓他們以後吃相不會太難看,雙方暫時相安無事,但對於陵州大勢,仍然於事無補,幽涼兩州的邊關將士,還會輕看了世子殿下。上策,當下局勢,幾乎沒有上策可言。」

  王綠亭笑道:「幾乎?」

  孫寅平靜道:「有是有,可我不覺得世子殿下辦得到。」

  王綠亭追問道:「說說看。」

  孫寅難得笑道:「要是稀裡糊塗收場,然後你請我喝頓好酒,我喝高了,就說給你聽。反正在北涼,我孫寅這輩子註定高不成低不就,既然活不痛快,就只能喝痛快了。」

  四炷香後,一匹匹駿馬狂奔而來,所幸絕大多是武將出身,馬術精湛,僅有一位不曾上過沙場的文官,也有急智,讓扈從駕馬,同乘一騎,他本人顧不得氣度風範,死死抱住扈從的腰,狼狽不堪。

  越騎校尉董鴻丘離得最遠,但還是跟那文官一起到達,前頭到場的四位武官,一位陵州兵曹從事,一名雜號將軍,兩位實權都尉,都已經跟各自子孫跪在地上。那個撞牆昏厥過去的紈絝也給拖來。

  主掌一州文書案卷的治中周大人,也腳底抹油,身形竟然是快過了董越騎,幹淨利落撲倒在地,哭腔道:「卑職周建樹參見世子殿下!孽子驚擾了世子殿下,卑職罪該萬死啊!」

  要知道這位陵州治中周大人,正是那天得以進入將軍官邸的一小撮人裡的一員,在書房得到了世子殿下的暗示允諾,不說升官發財,起碼不管陵州如何跌宕起伏,他周建樹好歹穩穩保住了屁股底下陵州文官第三把交椅的治中一職。那騎乘白蹄烏的周大公子,正是他周大人嘴上的孽子。

  連咱們背靠燕文鸞燕統領這座巍峨大山的周治中都乖乖跪了,那些兵曹從事和將軍都尉也都心裡舒服幾分。

  唯獨董越騎僅是站立著抱拳沉聲道:「末將董鴻丘參見世子殿下。」

  他站著,但是世子殿下還蹲著。

  周治中眼角餘光瞥見這一幕,又低頭了幾分,只是嘴角悄悄翹起。

  整座陵州官場都知道董鴻丘是鐘老將軍的心腹愛將,而且董鴻丘因為年少投軍,也是經歷過春秋戰事的功勳武官,否則也當不上威風八面的陵州越騎校尉,這類地位顯赫的肥缺,不知道有多少從邊境上退下來的武將眼巴巴盯著,沒有點真本事,就僥倖算當上了,也會被踢下來。

  說實話,哪怕是那些看不慣董貞周建樹之流紈絝的尋常百姓,心底也覺得董越騎不跪見那手無寸功的世子殿下,是應當的。

  那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緩緩起身,沒有董鴻丘預料中的勃然大怒,甚至沒有要拿北涼世子或者是陵州將軍兩個身份來強迫他下跪的跡象。

  畢恭畢敬站在世子殿下身後的韓嶗山才要前踏一步,就被徐鳳年擺了擺手。

  徐鳳年拄刀而立,雙手輕輕疊放在刀柄上,微笑道:「諸位大人放心,本世子沒遭什麼罪,倒不是說你們的兒子孫子不想造孽,只是他們沒這份本事而已。他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敗家子也好,還是只知道躺在你們功績簿上享福的蛀蟲也罷,跟本世子都沒太大關係。本世子在北涼不講理了小二十年,的確是很多事情都不講理,在這方面跟你們子孫是一路貨色而已,不過今日借著這個機會,還是要跟你們講一講恰好本世子懂的一個小道理。」

  董越騎冷笑道:「哦?既然世子殿下有這個閒情逸致,末將願聞其詳!」

  徐鳳年笑道:「其實也不用本世子怎麼講,來人,除了治中大人,幫其餘這些大人脫去身上甲胄。」

  跪在地上的武官個個猛地抬起頭,愕然之後就是遮掩不住的憤怒。其中那名年過五十的兵曹從事更是黑著臉站起身,老子為了你們徐家拼死拼活,才有今天的風光,如今這些家底都是老子應得的,可殺不可辱。我那孫兒雖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畢竟不曾傷你分毫,即便你仗著是大將軍的嫡長子,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我孫兒命不好,生下來就輸給了你這位想要當官就立馬能當上陵州將軍的年輕人,你徐鳳年要打他一頓,老子認了,只是想要羞辱老子,沒門!老子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真不信你敢把街上這些人都給殺了!若真是如此,就當老子當年瞎了狗眼才給你們徐家賣命!

  雜號將軍跟兩位都尉對視過後,也都咬牙站起身。

  那群在遠處只能約莫看個大概的百姓,已經有人開始大聲叫好,有嚷嚷說咱們陵州爺們就是好樣的,也有交頭接耳說著這些官老爺為官不咋地,可脾氣對胃口。

  裴南葦望著那個背影。

  沒來由記起了當年在襄樊城外蘆葦蕩,那一幕被她親眼所見的驚心動魄情形。

  本該幸災樂禍的她,有些意態闌珊。

  徐鳳年沒有動刀,僅是微微歪了歪頭。

  早已殺機沉重的韓嶗山一掠而出,把極有骨氣的董越騎踢得身軀前撲,又被韓嶗山一肘敲在後背上,董鴻丘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身軀硬生生轟砸在街面上,塵土飛揚。

  平日裡在陵州連經略使大人也使喚不動的董越騎,就這麼趴在地上,竭力掙扎著要起身,被已經刻意收斂勁道的韓嶗山又是一腳踩在後背上,徹底成了一條灰頭土臉的死狗。

  看得所有百姓悚然。

  治中周建樹喉嚨一動,咽了口唾沫。

  董貞和周建樹這夥人都被震懾得面無人色。

  就連那個許久不曾聽聞沙場號角久不見沙場狼煙的陵州年邁兵曹從事,也開始膽顫。

  徐鳳年提起北涼刀,指向那名雙腿打顫的伍長,「去,脫光董大人的上身衣物。脫光了一個接著下一個。」

  徐鳳年陰森森加了一句:「本世子很少講理,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董越騎發出一聲悲壯嘶吼,不被韓嶗山阻攔後,踉蹌起身,「我越騎校尉董鴻丘,今日自己脫甲!從今往後,老子再不是北涼武卒!」

  兵曹從事也紅著眼睛,嗓子沙啞,桀桀笑道:「去你娘的,當個卵的陵州官,黃鐘也自己卸甲!」

  於是除了文官周建樹,大冬天都光了膀子。

  既滑稽又可悲。

  當年為了大將軍徐驍披甲死戰,如今因為這個世子殿下憤而卸甲!

  百姓們不知誰帶的頭,越來越群情激憤,如果不是有尋常甲士按刀截住去路,恐怕他們就要一窩蜂沖上去。

  那個挨千刀的世子殿下竟然就那麼冷漠站著紋絲不動!

  夾雜在洶湧人群中的王綠亭嘴唇發抖,轉頭問道:「孫寅,這可如何是好?」

  孫寅眯起眼,目不轉睛望向那個同齡人,不說話。

  董貞丟了馬鞭,站在父親身邊,她捂住嘴,淚流滿面。治中大人也被他的孽子強行攙扶起身。

  徐鳳年眼神冰冷,平靜說道:「董鴻丘,現任陵州四品越騎校尉,二十六年前投身徐驍軍中,跟隨褚祿山千騎開蜀,頭一個登上春山關城頭,僅此一戰,身負四刀。」

  「黃鐘,現任陵州正四品兵曹從事,襄樊城攻守戰,身為登先營死士,六次蟻附城牆登先,六次負傷,直至重傷無力再戰,八百登先營死士,經過十二次填補,戰後只活下十九人。」

  「洪原,與親生兄弟洪河洪山,皆是涼州第一批遊弩手,一起割下北莽斥候頭顱二十一顆,兄弟相繼戰死,洪原身受重創,右手至今握不住一隻茶杯,不得不退出邊境,被徐驍親自賜下雜號威遠將軍,許諾長子及冠便可為官。」

  其餘兩名靠著父輩功蔭或是銀子鋪路成為都尉的傢伙,世子殿下都沒有正眼看上哪怕一眼。

  世子殿下握住那把北涼刀,轉身離去。

  只留下一句話。

  「站在這三人身邊的,去數一數你們祖輩父輩身上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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