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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〇


  §第070章 怎麼簡單怎麼殺

  湖面霧靄蒸浮,恍惚猶如仙境,此時霧中傳來一陣悠揚清越的滌蕩之音,林紅猿豎起耳朵靜聽笛聲,消散了徐鳳年驚人言語帶來的血腥氣。林紅猿陶醉其中,乾脆閉起眼睛,貌似也是個吹笛名家,呢喃道:「徽山牯牛大崗下的鹿腰嶺,為多數紫竹圍困之下,不知為何獨出青竹,竹腳有青苔攀附,筍極苦不能食用,又名苦竹,卻最宜做笛。這支小謠曲兒,倒是從未聽說過,聽著滿耳朵都是苦澀味道,也不知道吹笛人心思該有多苦。青苦青苦,說的就是這人這笛了。」

  徐鳳年沒有林紅猿那麼多感觸,大煞風景道:「照你這麼吹捧,如果吹笛人長得玉樹臨風,試想他一臉苦相臨江橫吹,那就很能勾搭路過的女俠了,估計都忍不住想要摟在懷裡好好憐愛。」

  果然被徐鳳年這麼一番牛嚼牡丹的注解,林紅猿背靠欄杆,撫摸了一下額頭,有些無奈。徐鳳年手指纏繞一縷鬢角垂發,問道:「你說天底下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殺光快雪山莊。」

  林紅猿眉頭一顫,認真思量後說道:「王仙芝,拓跋菩薩和鄧太阿,不可能再多了。納蘭先生都說五百年來,除了王仙芝可以跟呂祖一較高下,再沒有其他人可以做到這個壯舉。北莽軍神在武評上緊隨其後,卻是要超出之後八人一大截,當然,準確說來是桃花劍神之後七人。其他人就算三教成聖,像大官子曹長卿,白衣僧人李當心,也做不到。因為有違本心,他們的入聖,天象意味太重,一旦有悖天理,就要狠狠跌境,像李當心截斷黃河,掛了數百丈河水在道德宗頭頂,就萬萬不會砸在無辜人身上,挾泰山以超北海,不願也不能,尤其是佛道中的隱世高人,從不聽說誰出現在戰陣上,龍虎山的道士,就只會領敕去開壇設醮,建吉祥道場,積攢陰德陰功,哪裡敢濫殺無辜。到了鄧太阿這種逍遙天地的地仙境界,多半也不會跟凡夫俗子一般見識,就像一個壯漢看到路旁小雞啄米,不會找棍子敲死那小雞,如果真有,那也只能說明這傢伙腦子有病,吟唱無字歌的瘋和尚就在此列,遲早要遭天譴。」

  徐鳳年低聲唏噓道:「劍是好劍,人非良人。」

  林紅猿生了一副玲瓏心肝,一下子咀嚼出味道,小心翼翼問道:「那僧人莫不是剃度前是極高明的劍客?」

  徐鳳年手肘抵在欄杆上,另外一手輕輕拍欄,笑道:「送你一句話,不收銀子。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林紅猿笑道:「受教了。不過公子你這是慷他人之慨,要知道我也買過《頭場雪》。真說起來,說這句話的才女好像家住春神湖上,要是我有幸沒死在你手上,我肯定要去一睹芳容,好好問她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到時候出現在她面前,我肯定要裝得賢良淑德一些,免得驚嚇到小女子傾慕已久的文壇大家。」

  林紅猿言語活潑,像是一位相熟可親的鄰家姑娘,不料徐鳳年徐徐輕拍欄杆後猛然一記沉重拍欄,林紅猿一個踉蹌,頹然滑落在地,雙手捂住心口,面無血色,眼神陰鷙望向這個前一刻還言笑晏晏的男子,既委屈又憤怒。徐鳳年依舊托腮,俯視這個看似遭受無妄之災的龍宮貴人,說道:「吹笛人是趙凝神,笛聲通透,外行聽著也就是悅耳好聽而已,可你我皆知許多聽者無意,吹者有心,是在憑藉笛音觸及各地氣機漣漪後用來判別湖上眾人的境界高低,你故作一番吹捧,無非是想讓我放開氣機去凝聽笛聲,即便身份暫時不會露餡,也會讓龍虎山那個年輕道士惦念上,我好心贈你一句不要自作聰明的處事箴言,你嘴上說受教,可好像沒有真正受教啊。」

  體內氣機絮亂如沸水的林紅猿忍住刺骨疼痛,苦澀問道:「你這是什麼古怪手法?竟能靠著簡單的拍子就鳩占鵲巢,牽引我的氣機?」

  徐鳳年笑道:「告訴你也無妨,偷師於北莽一位目盲女琴師的胡笳十八拍,本來不得其法,徒有形似,後來一場死戰,算是登高望遠,恰好你不識趣,就拿你耍耍了。」

  林紅猿癲狂厲聲道:「徐鳳年,你到底跟那人貓韓貂寺有何瓜葛?!先前那撕我臉皮抽絲剝繭的指玄手法,是韓貂寺的獨門絕學,如今這奪人心律的伎倆,分明跟韓貂寺挖人剝魄也有幾分相似!」

  徐鳳年沒有理睬憤怒至極的女子,轉頭望向滿湖白霧,自言自語道:「那顆貓頭真是好東西啊,比第五貉的腦袋要強太多了。」

  一抹朱紅在水霧中躍起落下,無聲無息,歡快肆意。

  始終托著腮幫的徐鳳年眼神溫暖,林紅猿此時抬頭望去,恰好盯住他的那雙丹鳳眸子,怔怔出神。

  駿馬秋風塞北,杏花煙雨江南,怎能兼得?

  這個讓她忌憚的魔頭也會有如此溫情一面?林紅猿不知他看到了什麼,還是想到什麼。那一刻,只是覺得此生如果能夠將他做成人髭的話,一定要留下他的眼眸。

  徐鳳年站起身,慵懶閒逸地扭了扭脖子,彎下腰,跟林紅猿對視,「龍宮有數種偽指玄手法,我教了你一手,你得還我一手。」

  林紅猿倍感氣急淒苦,心想那你倒是站著不動讓我折騰得氣海沸騰啊,讓我打得你半死不活啊。她只能緊抿起嘴,徐鳳年指尖觸碰林紅猿的眉心,完全都沒有討價還價的架勢,微笑道:「我見識過不少指玄秘技,可這玩意兒多多益善。你林紅猿將來是要做龍宮主人的女子,大好的錦繡前程,平白無故死在快雪山莊,除了供人茶餘飯後當秘聞笑談,還能做什麼?我胃口不大,又不是讓你都說出來,只要一種,咱倆就扯平,如何?接下來你完成納蘭先生交付你的任務,我殺我的人。」

  林紅猿冷笑道:「你殺不我,就是想要這個?」

  徐鳳年可沒功夫跟她憐香惜玉,手指輕輕一點,眉心被重重撞擊的林紅猿就撞破欄杆,墜入湖中,然後似乎被水鬼一腳踹回外廊,成了一隻大冬天裡的落湯雞。

  徐鳳年蹲在她身邊,雙手環胸,林紅猿嘔出一口鮮血,顯然再沒有先前的精氣神,頹然道:「你若是反悔,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東西,到頭來還是殺我,又如何?」

  徐鳳年眼神清澈,搖頭道:「這個你大可放心,我還有一句話讓你捎給你們的恩主納蘭先生。趙維萍也好,那個鬼鬼祟祟的楊茂亮也罷,都沒這個資格。」

  林紅猿平穩下呼吸,扯了扯嘴角譏笑道:「要悟得指玄之妙,輕鬆得像是背幾句詩詞?徐公子,難不成你是王仙芝那般五百年罕見的天縱之才?」

  徐鳳年捧腹大笑。

  林紅猿一頭霧水。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了點林紅猿,厚顏無恥道:「我以為自己已經很烏鴉嘴,沒想到你比我還厲害。被你說中了!」

  林紅猿滿腹哀歎,真想一拳頭砸斷這個王八蛋三條腿啊。

  徐鳳年收斂笑意說道:「說正經的,你先說一說龍宮所藏指玄秘術的意旨,要是光說不練用處不大,我不介意給你當練功樁。你剛好可以正大光明地伺機報復。」

  林紅猿猶豫了一下,顯然是在天人交戰,徐鳳年嘲笑道:「林紅猿,你知不知道正因為你機關術數懂得太多,反而很容易被自己一葉障目?女人沒有魄力,只會耍小聰明,可成不了大事。慧極必傷,此慧是小慧,不是慧根之慧。真正的聰明人,都裝得糊塗,樂意吃虧。這會兒要是換成徽山那個娘們,早就憑藉直覺二話不說跟我做起買賣,她那才是身具慧根。你這種,太小家子氣。我一直認為女人的直覺,很接近指玄根祗所在的未卜先知。」

  林紅猿沒有讓徐鳳年失望,直奔主題,淡然問道:「你可曾親手拓碑?」

  徐鳳年搖了搖頭。

  林紅猿皺了皺眉頭,眉頭舒展之後才說道:「龍宮在三百年前曾經救下一名道門大真人,傳給那一代祖師一種獨到指玄,近似摹刻。」

  徐鳳年原本聚精會神,突然笑了笑,說道:「你先換身衣裳。」

  玲瓏體態畢露的林紅猿沒有拒絕,站起身去換一套,女子愛美之心,與武力高下向來無關。龍宮斂財無數,如果想要珠光寶氣,林紅猿可以穿戴得讓人只見珠寶不見人,便是南唐皇后當年來不及從織造局取走的鳳冠霞帔,龍宮也一樣藏有幾套。林紅猿才換好一身相對素雅的服飾,虯髯刀客趙維萍就在門口畢恭畢敬稟告:「尉遲莊主來了。」

  林紅猿沒有馬上出門,而是去跟徐鳳年知會一聲,他讓林紅猿先忙她的正事,他就趴在內廳不可見到的外廊欄杆邊上。快雪山莊莊主尉遲良輔忙碌得像一根竹蜻蜓,一刻不得閒,龍虎山天師府趙凝神的突兀到來讓山莊大為蓬蓽生輝,以至於青羊宮吳士幀和蝴蝶劍裘棉都成了錦上添花,倒不是說在離陽朝野上下都名聲鵲起的趙凝神就已經比草堂謝靈箴等人更重要,只不過後者已在意料之中,也就顯得不如前者那麼讓人驚喜。尉遲良輔這兩天親自接見了三十幾位武林巨擘,大多都到了耳順之年,古稀老人也不在少數,年輕一輩中,看來看去,東越劍池李懿白像一柄還不曾開鋒的鈍劍,極好相處。雁堡李火黎眼高於頂,連他這個莊主都不放在眼裡。唯有小天師趙凝神,身著龍虎山道袍,腳踏麻鞋,腰系一枚青苦竹笛,與人說話時總是始終盯住對方的眼睛,異常專注,給旁人的感覺,就是跟他聊天,一點都不像無聊的寒暄客套,更像久別重逢,這個眼神蘊含溫暖誠意的年輕道人,反而讓人望而生敬。尉遲良輔先前才被李火黎那年輕人給傷到幾分自尊,恰好在趙凝神這邊補償回來,貨比貨人比人,正值壯年的莊主心底對趙凝神的好感又增添幾分。親自帶趙凝神去了住處以後,相談甚歡,差點不捨得出屋,若非大管事不停在一旁使眼色,提醒他還有龍宮那尊大菩薩在湖邊小院杵著,尉遲良輔還真希望跟趙凝神促膝長談到天昏地暗,論起修道,趙凝神字字珠璣,毫不藏私,使得尉遲良輔打定主意非要借此機會跟龍虎山交好,莊內藏書樓有幾本讓他開卷有益的珍貴孤本道經,不妨忍痛割愛。

  由於龍宮來訪快雪山莊的人物只是一名禦櫝官,在等級森嚴的龍宮裡並不算拔尖角色,尉遲良輔當時不樂意也不適宜開儀門迎接,只是他可以刻意怠慢禦櫝官,卻不好真的就把龍宮晾在一邊不聞不問,面子一事,是相互給的,禦櫝官沒提出開儀門的過分要求,那是給他快雪山莊顏面,那麼尉遲良輔此時急匆匆親自登門,就是還給龍宮一個不小的面子。

  尉遲良輔在院中稍等片刻,就看到一名姿色平平的年輕女子跨過門檻,朝他笑顏招呼道:「龍宮林紅猿見過尉遲莊主。」

  只聽說禦櫝官蒞臨山莊的尉遲良輔愣了一下,迅速回神,快步上前,笑意更濃,抱拳道:「不曾想是林小宮主親臨,快雪山莊有失遠迎的大罪可是板上釘釘嘍。」

  林紅猿走下臺階,跟尉遲良輔一起踩上臺階,柔聲道:「侄女知曉尉遲叔叔今天肯定要忙得焦頭爛額,就自作主張沒有說實話,省得尉遲叔叔為了侄女多此一舉。」

  侄女叔叔一說,讓尉遲良輔心裡熨帖得很呐,更別提兩人跨過門檻時,那林小宮主有意無意落後半步,主客分明,衣著樸素的尉遲良輔爽朗笑道:「要是所有人都跟侄女你這般,叔叔可就輕鬆了,哪像現在這般恨不得掰成兩半用,就說那個自稱南疆第一大宗的雀墩山,來了個姓岳的年輕人,叔叔聽都沒聽過,不光要莊子給他開儀門,還得把莊子裡春神樓騰出來給他們,真是不知所謂!讓這麼個無知小兒替宗門參加這等百年一遇的盛事,雀墩山實在是所托非人啊!」

  林紅猿笑而不語,雀墩山在嶺南的確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大派,而且跟龍宮已經明爭暗鬥了整整兩百年,雀墩山佔據一座南唐臨海邊境上的古老神廟,當初南唐皇帝即位祈雨止疫乃至於求嗣等重大國事,都要派遣重臣或是當地要員去祭祀廟中供奉的海神,每次都會立碑紀事,迄今為止已有唐碑二十九塊,離陽統一春秋後,因為北涼雄踞西北門戶,貶謫仕宦就只有兩個選擇,使得流寓官員要麼去兩遼要麼去嶺南,又以後者居多,朝廷對燕敕王趙炳顯然要比膠東王趙睢更加信賴,這些謫宦大多落籍當地,雀墩山文氣頗重,兩者經常詩詞唱和,為雀墩山增輝許多。如果說龍宮是納蘭右慈的偏房丫鬟,那雀墩山就是納蘭右慈的捕魚翁,兩者這些年不過是在爭風吃醋。

  尉遲良輔這般姿態,不過是並不稀奇的一抑一揚手法,不過嫺熟的人情世故,歸根結底還是需要讓人知道,不要過於直白就行,否則一味含蓄得雲遮霧繞,別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說好說壞,那算怎麼回事。林紅猿也沒有附和,故意朝雀墩山踩上幾腳,這只會讓尉遲良輔這只老狐狸看低了她身後的龍宮。兩人落座在黃梨木太師椅上,尉遲良輔雙手搭在圓滑扶手上,林紅猿則正襟危坐,後背絲毫不貼椅背,做足了晚輩禮儀。落在尉遲良輔眼中,這位在快雪山莊坐第一把太師椅的中年男子雙手不動聲色地從扶手上縮回,溫聲問道:「侄女可住得習慣?春神湖這邊不比龍宮,冬天總是陰冷到骨子裡,這會兒又是大雪才歇,莊子裡還有個鋪設地龍的雅靜院子,算是我閨女的閨房,侄女要是不嫌棄,就搬去那兒休息。叔叔家這個丫頭對龍宮也神往已久,總跟我埋怨投錯了胎,去做龍宮裡的仙子就好了。」

  林紅猿笑道:「要是尉遲姐姐去了龍宮,侄女一定讓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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