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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三


  §第101章 雨中第四魔頭來,雨停第三劍仙在

  宮變那一天,敦煌城內如今真可謂是幾家歡樂幾家愁,茅魯兩族頃刻間就灰飛煙滅,城東北這一塊,權貴紮堆,許多一跺腳能讓滿城震的家族都算是街坊鄰里,興許隔著一堵牆,就可以看到隔壁抄家的場景。

  茅家府邸夾在宇文和端木兩家之間,後兩者的年輕後生瞅著熱鬧,都在各自高樓頂層望去,有些遮掩不住的幸災樂禍,只依稀見到磅礴大雨中,幾名面白無須的老宦官領著茫茫多的金吾衛甲士沖入茅家,成年男人不論反抗受降,皆是亂刀砍死,一些身負武藝把式的漢子,想要越牆逃竄,早被牆根蹲點的武林草莽給輕鬆截殺,偶然有幾人仗著皮糙肉厚武藝高強,翻過了高牆,才落地,就給守株待兔的兩族精銳扈從拿槍矛捅中,釘死在地上或是牆壁上,要麼被成排弓弩射成刺蝟,幾名被兩族青年視作眼中釘的茅家俊彥也頗為硬氣,帶著死士家丁誓死抗爭,甚至一些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娘子也抽出刀來,不過抵不住潮水般的攻勢,都給盡數絞殺當場,握有五百鐵騎的茅家原先在敦煌城數一數二,連雜役奴僕走路都不看地面的,個個眼高於頂,此時大多死相淒慘,如何能不讓冷眼旁觀看熱鬧的兩族男子覺得解氣。一些個只敢偷偷覬覦茅家女子垂涎茅家兒媳的漢子,酣暢之餘倒是有些惋惜,這些平日裡裝清高擺架子的尤物若是發配軍妓,該是多美妙的事情,他們可不介意一晚上砸下幾十上百兩銀子。

  敦煌城大族受中原士族影響薰染,多設有私學書樓,宇文家族可能是帶了個文字,尤為注重家族私塾,老學究老夫子們都是橘子錦西兩州境內小有名氣的文人,在北莽,挑會些身手的武夫就跟挑爛白菜一樣輕鬆,但是挑選真才實學的讀書人,可就是去找三條腿的蛤蟆了,宇文氏在這一項開支上遠超同輩家族,這歸功於宇文家主本身就是一名飽讀經書的讀書人,私學書樓文惠樓,藏書八萬卷,大部分都是士子北奔後乘火打劫而來,宇文亮對此一貫沾沾自喜,專門找制印大家雕刻田黃石一方,自號八萬老叟。

  今日宇文亮親自帶著近百家兵家將趕赴巨仙宮外「親君側」,回來一邊按功論賞,一邊讓管事帶一隊心腹死士走了一條三族相通的密道,先接出幾名嫁入茅家的女子,不讓她們被殃及池魚,再去封死毀掉密道,之所以在亂局中救下她們,不是宇文亮慈悲心腸,而是以後想要接手茅家眾多財產,得靠這些對茅家熟門熟路的精明女子,其實當初聯姻,本就沒安好心,當然茅家那幾位「屈尊」嫁入宇文端木的女子,也是同理,宇文亮以往對這些娘家勢大的悍婦兒媳甚至孫媳都以禮相待,經常當著她們的面厲聲訓斥那些自家子孫,不過今天一過,看她們還敢不敢對夫君頤指氣使,還敢不敢不許他們納妾收偏房!這會兒指不定已經跪在地上抽泣討饒了。

  宇文亮坐在文慧樓頂層閣樓臨窗小榻上,慢悠悠品茶,笑眯眯望向茅家府邸的翻天覆地,心情極佳,他與茅柔這個香癖不同,嗜好飲茶,小榻上又有一方大茶几,擺有茶爐茶碾茶磨湯瓶在內的十二件茶具,雅稱十二先生,宇文亮飲茶,從不要丫鬟侍女動手,都是獨自煮茶獨自飲,至多一人相伴,少有兩人以上同品,用這位八萬老叟的話說就是茶如女子,獨樂樂才盡興,眾樂樂成何體統,今天顯然興致很高,榻上破例坐了兩位男子,年老者正是端木家族的家主端木慶生,年輕一些的是宇文亮嫡長子宇文椴,器宇軒昂,顧盼生輝,一看便知是位家境不俗的風流人物,敲門聲響起,一名與端木慶生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入這間茶室,摘下厚重蓑衣隨手掛在屏風角上,外邊暴雨大如黃豆,蓑衣滴水不止,宇文椴瞥見以後眯了眯眼睛,但隨即揚起一張讓人好感倍生的溫煦笑臉,下榻穿鞋相迎,喊了一聲重陽兄,後者擺擺手,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榻邊上,拿過一塊茶巾擦拭臉頰,宇文亮笑聲舒朗,說道:「端木重陽你這個潑皮貨,一屋子雅氣都給你的俗氣沖散了,晦氣晦氣!」

  「宇文伯伯,你再這般不留情面,小心我禍害你孫女去,她長得可靈俏,合我口味。」男子嬉笑道,喝了一杯茶水,牛飲解渴,果然俗不可耐。

  這個叫端木重陽的男子,是端木家的二公子,地位與宇文椴相當,不過性子截然相反,三十而立,成家立業,至今還沒是八字沒一撇的事情,讓他父親端木慶生愁出不少白頭發來,端木重陽是兩州邊境上久負盛名的刀客,經常跑去殺馬賊玩,殺著殺著竟然還跟一股大馬賊的頭目成了結拜兄弟,若非家族阻攔,他差點把自己妹妹拐騙出去給馬賊當壓寨夫人。端木重陽也是唯一一個敢在茅家如日中天時出手教訓茅氏子弟的爺們,三家互成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加上姻親,表面上還算融洽,端木重陽宇文椴和茅沖茅柔兄妹都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只不過這些年跟宇文椴有些有意無意的疏遠,少年時代,這兩位敦煌城內首屈一指的公子哥都喜歡跟在茅沖屁股後頭當嘍囉,可惜茅沖死得早,尚未及冠就死於非命,暴斃於采磯佛窟那邊,至今沒查出到底是仇殺還是情殺。

  端木慶生隱忍許久,見這個長子還是一臉玩世不恭,終於忍不住拍案怒道:「你去茅府作甚?茅沖那寡婦把你魂兒都勾去了?一隻破鞋,你丟人不丟人?壞了兩家大事,你拿什麼去賠!」

  宇文椴又眯起眼,低著頭品茶。宇文亮始終微笑不語,端木重陽挑了挑眉頭,跟自家老子爭鋒相對說道:「大事啥,咱們兩家背著主子躲起來算計利益就是大事?也不怕遭到燕脂那小婆娘的猜忌?要我說來,這次瓜分茅魯兩家和陶勇的地盤,咱們就不該仗著護駕有功咄咄逼人,真以為是咱們護的駕?還不是主子早就設好的局,等著那幾個老狐狸主動跳入火坑,再說了,真計較起來,也是一人一劍擋在城門口的年輕人功勞最大,我也沒聽見他怎麼叫嚷著要報酬啊,總不可能跟燕脂關上門那個啥一番就行了吧,怎麼不見他撈個金吾衛統領當當?嘿,這是人家故意給咱們瞧的唱雙簧,敲打我們不要得寸進尺,爹,你要是不去茅家鬧騰幾下,故意留給這婆娘一些把柄去小題大做,我倒要看你叼進嘴裡的肉會不會吃壞肚子。」

  端木慶生作勢要拿起類玉似冰的東越青瓷杯,去砸這個滿嘴胡言的混帳兒子,宇文亮趕緊攔下,拉住親家的手臂,打趣道:「別扔別扔,這小子不怕疼,我可心疼杯子。」

  端木慶生氣呼呼道:「宇文兄,你聽聽這兔崽子的話,什麼叫叼,當老子是狗嗎?」

  宇文椴拎著一柄精美茶帚,彎腰低首,嘴角微微翹起,眯眼冷笑。

  等端木慶生氣順了,宇文亮自顧自望著越瓷青而茶色綠的景象,撫須淡然笑道:「其實重陽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咱們啊,吃相是不太好,難免惹人嫌。你我兩家是見不得光的北涼棋子,禍福相依,確實不用擔心那個來歷古怪的小姑娘虧待了咱們,大可以明面上吃得少些,暗地裡多拿一些也無妨,如此一來,方便巨仙宮安撫人心,說句不好聽的,別嫌狗這個字眼難聽,咱們兩家啊,就是人家養的走狗,咬人之前得夾緊尾巴不吭聲,該咬人了就得卯足了勁,好不容易該吃食了,吃多吃少,還得看主子的臉色和心情。」

  端木慶生滿臉怒容,他是個舞槍弄棒的粗人,談吐文縐縐不來,實在想不出反駁的言辭,只得生悶氣,倒是端木重陽哈哈大笑,「伯伯這番話實在精闢。」

  宇文亮笑道:「那就這樣定下調子,少吃多餐,慢慢來?親家,要不你我都先吐出幾塊肉?」

  端木慶生猶豫了一下,轉頭瞥見那個滿城笑話的兔崽子順手摸進一隻茶盞入袖,氣不打一處來,也不好道破,只得甕聲甕氣點頭道:「反正這些年都是大事隨你。」

  心不在焉喝過了茶,端木慶生幾乎是拎拽著兒子離開茶室書樓,宇文椴正要開口說話,沒個正行的端木重陽小跑進來,笑著拿走掛在屏風上的蓑衣。

  宇文亮等到腳步聲遠去,才看了眼茶几上少了一位小先生的殘缺茶具,這一整套就報廢了,輕輕歎息一聲。

  宇文亮再無飲茶的興致,只覺得厭煩,望向窗外雨幕,問道:「你可知道那個叫徐撲的廢物,是以後敦煌城大紅大紫的新權貴?」

  宇文椴皮笑肉不笑道:「已經知道了。」

  宇文亮問道:「知道了身份,可曾知道如何相處?」

  宇文椴臉色陰沉道:「大不了將那個不要臉的賤貨改嫁回去,端木中秋本來就是個只會讀死書擺弄文采的廢物,一對狗男女,看著就惱火,拆散了萬事大吉,聽說端木中秋新看上了一個妓女,想要納妾,就讓賤貨假裝打翻醋罎子,正好按上一個妒婦名頭,休妻出戶,名正言順,反正徐撲那個窩囊廢不介意這種事情。」

  宇文亮怒極,拿起茶杯就狠狠砸過去,額頭出血的宇文椴一臉愕然,宇文亮罵道:「蠢貨,你真當徐撲只是一介莽夫?北涼出來的死士,有哪個是庸碌之輩?就算才智不堪大用,北涼另外有高人躲在幕後出謀劃策,可那實力駭人的徐撲瘟神,也是我們宇文家招惹得起?」

  宇文椴撫著額頭,鮮血從指間滲出,嘴硬說道:「我給他找回女人,怎就成壞事了?」

  宇文亮怒氣更盛,抓起杯子就要再度砸過去,不過見著嫡長子的堅毅眼神,頹然歎氣道:「你啊你,想事情怎就如此一根筋直腸子,女子心思自古難料,你那個妹妹向來性子剛烈,受到如此羞辱,即便遂了你我父子的心願被迫改嫁,你真當她一怒之下,不會失心瘋了去徐撲那邊告狀?自古重臣名將,沒死在沙場上,有多少是死在君王枕頭上的陣陣陰風?此事休要再提!」

  宇文椴習慣性眯眼,鬆開手後,慢慢拿起茶巾擦拭,微笑道:「我有一計,可以禍水引去端木家。」

  宇文亮眼睛一亮,將信將疑道:「哦?」

  宇文椴伸出手指摩挲那只圓潤茶瓶,笑道:「我有心腹親近端木中秋,可以慫恿他納妾,端木中秋是偽君子,性子怯弱多變,耳根子極軟並且最好面子,這名心腹正好欺負他不懂經營,手上壓了一筆死賬,有六七百兩銀子,本就該是端木中秋的銀錢,這時候還給他,手頭也就寬裕了,一個男人突然有了一筆數目不小的私房錢,沒有歪念頭也都要生出歪念頭,我再讓心腹雙管齊下,一面去青樓旁敲側擊,如今端木家與我們一起壓下茅氏,想必青樓那邊也知曉其中利害,一個花魁原本得有八九百兩的贖身,六七百也就拿得下來。一面去給端木中秋灌迷魂湯,說是徐撲記仇,要是敢霸佔著那個賤貨,就要拿整個端木家族開刀,茅家就是前車之鑒,爹,你說這個廢物會不會雙手奉送一封休書?到時候我們宇文家好生安慰那個沒有廉恥心的賤貨,她卻跟端木家反目,撕破臉皮,此消彼長,誰會是敦煌城未來的第一大勢力?」

  宇文亮細細咀嚼,小心翼翼權衡利弊和考量操作可行性,笑容越來越濃郁。

  樓外,端木家父子二人漸行漸遠,走向後院,鑽入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蹄聲沒能響過雨聲。

  收起羊皮傘,端木慶生閉目養神,並未脫去蓑衣的端木重陽也絕無半點吊兒郎當的姿容,正襟危坐。

  端木重陽掀起窗簾看了眼高牆,笑道:「不出意外,這會兒那對裝腔作勢的陰柔父子開始算計咱們端木家了,翻臉可比他們翻書快多了。宇文椴這小子,打小就一肚子壞水,自恃清高,偏偏還自以為誰都看不穿,實在是好笑。」

  端木慶生低聲說道:「重陽,你覺得他們如何算計?」

  端木重陽冷笑道:「設身處地,肯定是從大哥大嫂那邊下手,立竿見影,宇文家也就這點眼界和出息了。」

  端木慶生睜開眼睛,十指交叉在腹部,輕淡笑了笑:「你大哥膽小怕事,甚至連與你爭奪家主位置都沒膽量,我對他已經死心,倒是你,當年單槍匹馬就敢一舉襲殺茅沖,手腳也乾淨,讓我這做爹的十分欣慰。這次宇文亮宇文椴要坑害你大哥,你去盯著,別鬧出大事就行了,沒必要跟他們一般見識,否則被他們看破我們的藏拙,反而不美。咱們父子是大老爺們,別跟那兩個娘們錙銖必較。端木家從來就不把敦煌城當做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重陽爽朗大笑,譏諷道:「這喝茶,不過是喝一個和和氣氣的『和』字,回頭來看宇文亮這些年的陰險手段,真是白喝了幾百斤的茶水。」

  端木慶生沒有附和這個話題,而是加重語氣說道:「方才你去茅家救人,情義味道都有了,很好。你這些年的行事作風,一直是做樣子給北涼主子看的,現在是時候摘熟果子了,爹什麼都可以不要,但一定會讓你去當那個金吾衛大都尉,你和徐撲,還有那個年輕人多接觸,喝喝花酒之類的,千萬不急,只要循序漸進,總有你去北涼建功立業的機會。敦煌城這座廟還是太小,容不下你施展手腳,投了北涼軍,爭取成為那個世襲罔替北涼王的世子親信,若是此子不足以託付性命,你大可以轉投陳芝豹,一樣不差。不過記得弄出一出苦肉計,否則被當成反骨之臣,在北涼會沒有出頭之日。」

  端木重陽靠著車壁,嘖嘖道:「白衣戰仙陳芝豹,宰了槍仙王繡的狠人啊,真是神往已久。」

  端木慶生搖頭道:「北涼世子和陳芝豹的軍權之爭,不像外界設想的那樣一邊倒,我覺得徐驍一天不死,陳芝豹就一天不反,但是陳芝豹一天不反,這樣拖著耗著,可供世子輾轉騰挪的餘地就會越來越大。」

  端木重陽疑惑道:「徐驍一刀殺了陳芝豹,不是什麼都輕鬆?雖說如此一來,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軍心就要散了一半,可到底是長痛不如短痛。」

  端木慶生臉色凝重,搖頭道:「這就是北涼王禦人術的高明所在,知道有些人殺不得,知道如何養虎為患。在我看來,陳芝豹之於雄甲天下的北涼軍,是世子殺得,徐驍偏偏殺不得,興許這位異姓藩王也捨不得殺。」

  端木重陽極為珍惜和這個老爹獨處的時光,更珍惜他吐露經驗的機會,追問道:「那爹你覺得陳芝豹是真反了?」

  端木慶生笑了笑,道:「就算一開始給做樣子給趙家天子看,讓太安城的放寬心,長久以往,陳芝豹就跟當初他義父在西壘壁一戰後,差不多的處境了,不得不反,只不過當時徐驍有那個定力,才能有今天的榮華富貴,當初若是真反了,也就三四年時間和趙家隔江而治的短暫風光,到頭來耗光了民心,又不得士子支持和民望支撐,只能是畫地為牢,只有死路一條,這才是徐驍這個武夫的大智慧啊。到了高位,如何去保持清醒,殊為難得。而陳芝豹不同,他反了,不光是整座離陽王朝樂見其成,北莽一樣要拍手叫好,就算是北涼內部,恐怕也是贊成多過反彈。」

  端木重陽小心翼翼加了一句:「前提是徐驍老死。」

  端木慶生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所以其實徐驍和陳芝豹都在等。等到時候一旦輪到北涼世子披上涼王蟒袍,親自去跟陳芝豹對弈,就是真正毫無情面可言的你死我活了。那之前,也是你待價而沽的大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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