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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風獨影心頭又是巨跳,呆呆看著玉言天,「玉師早已料到了?」

  「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人所爭奪的無外乎名利權勢。」玉言天轉頭,目光空濛而悠遠的穿過屏風落向遠方,「有你們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無出頭之日,為著自身的權與利,你們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若皇帝疏遠冷待你們,群臣或不會逼得如此緊,可皇帝絕不肯這樣做,若他真這麼做了,你們八人情誼定然生變,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不能兩全其美,所以當年離開之際你們相詢時為師緘口不提。」

  「因為說了也沒用是嗎?」風獨影鳳目微凝,漾一絲苦笑,「玉師讓我們自己選,讓我們自己走,然後今日的局面也是我們一手造就。」

  玉言天報以歎息。

  「同心同德,永不分離。」風獨影輕輕念著,「可我們到底沒能守住。人發誓許諾本是想永遠不變,可往往這些不想變的到最後都變了,倒好似這誓言承諾就是要讓人用來背棄一樣。」

  玉言天靜靜飲一口酒,放下杯時,忽然問:「當年與梁家聯姻時,你可知為師為何選擇你大哥?」

  風獨影微微遲疑,道:「因為……他是大哥。」

  玉言天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固然因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這個人。」

  風獨影一呆,然後隱約有些明瞭。

  「你們八個自然都是憂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溫和的淺笑,顯然是心裡為有這樣的弟子而歡喜,「只是也各有缺點。皇逖端方穩重,卻太過嚴肅較真;靜遠頭腦聰明,卻生性多疑;豐極才略罕世,卻過於苛刻求全;意馬溫厚老成,卻過於謹慎多慮;荊台靈活圓滑,卻太過吝嗇愛財;小八可愛得像個娃娃,卻也是如娃娃善變難測……至於你,鳳凰兒你稟性堅毅不輸男兒,可惜太過驕傲倔強。」

  風獨影默默聽著。

  「他們六個中任何一個當了皇帝,都不會有今日,都不會如你大哥這樣裂土分權以保全弟妹,保全情義。」玉言天面上依舊有著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帶清冽,「不是說他們六個無情,而是到了這個局面時,他們會更重江山。」

  風獨影心底一沉,雖明明知道只是一個假設,可心頭卻複雜異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點,他狂放不羈,霸道任性,其實他若同重淵一樣去做個俠客會更快活。可是我選他當皇帝,因為他最是重情重義,也是你們中最不重權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著風獨影,神容平淡裡帶著一種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當皇帝,你們餘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結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靜遠、豐極他們卓絕的才能,才不會介意他們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風獨影聽著,心口發緊,卻又湧上一股酸酸的感覺,堵在喉間,隱隱作痛。

  「鳳凰兒,這天下最瞭解他的是為師,可普天之下他最親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嗎?」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樣靜靜的望著風獨影。

  風獨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飲盡,然後握著小小的瓷杯,摩挲著冰涼的杯壁。

  「鳳凰兒,只要你帶回的不是久羅遺人,今日之結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說到一半卻忽然止聲,看著低頭把玩著酒杯的愛徒,搖頭輕歎一聲,沒再說了。

  「玉師。」過得片刻,風獨影輕聲開口,「你說的沒錯,這天下待我最親最好的是大哥,我豈有不知的。」

  玉言天聽著只是默默飲了一口酒。

  「久羅山上,我救下久遙……」風獨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傷,可她顯然不慣露此神色,於是轉過頭,避開恩師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將要面對的,可我還是救了。我救著的是久遙,而非顧雲淵,因為我們已滅其族殺其親,再不可奪他之名姓,也是因為……」她深深吸一口氣,咽下喉間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須要做,我不得不那樣做。」

  「鳳凰兒……」玉言天喚一聲,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對於愛徒心中的悲傷也是無能為力。

  風獨影提壺斟滿酒,然後舉杯仰首飲盡,仿佛是一口吞盡了所有的悲苦,絕然的不給自己一絲猶疑的機會。放下杯時,她的面上已看不出情緒,「四哥與我……這麼些年,進不得,退不得……我……要斷了這個念想。」

  她緩緩鬆開五指,放開了酒杯,可指尖卻微微顫慄著,伸過手再斟滿酒杯,端起,一飲而盡,微溫的酒灌入心肺,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這讓她的聲音更顯清冷,似乎比這冬天的寒風還要冷。「玉師,你為我批命時說的話我時時記著,十數年征戰我不懼殺戮,也不畏兵刀奪命,可那日久羅山上的慘劇我卻不希望再有。玉師,既然我「命帶七煞,殺孽重。情蕩成劫,禍無邊。」那這一生我最不想禍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們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統太平的這片江山。」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歎息出聲,「所以你要嫁一個久羅遺人,還要故意走漏消息。」

  風獨影唇邊微微勾一抹淺弧,似苦似嘲,「玉師,既然你最瞭解我們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遙,可日後他不是給三哥暗中處死便是給大哥明著斬了。

  只有他是我風獨影的夫婿,那無論我的兄弟有多憎惡他,也決不會害他性命。」

  玉言天沒有做聲,心中卻知她說的是實情。

  「北伐歸來,朝臣們的彈劾已是一個警示,我們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誰也捨不得。久羅的血禍豔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來做。我救下久遙,回來帝都,不外兩個結果,一是大哥斬了我與久遙,二是大哥將我削爵罷官放跡邊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風獨影微微仰首,長眉揚起,自有一種決然無悔的冷峻。

  一陣寒風吹過,拂得屏風嗚嗚梅枝籟籟,許些梅花零落風中,盈盈如同雪瓣飛舞,飄落於樹下兩人衣鬢之間。

  「可大哥封王分國,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的……」瑟瑟風聲裡,她一聲輕歎隨風而逝。

  玉言天拾起一朵墜落桌面的梅花,輕聲念道:「常棣之華,鄂不煒煒。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哀矣,兄弟求矣。」

  清吟聲裡,風獨影緩緩閉上雙目,胸膛裡一半冷一半熱,眼眶裡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閉目,不露一絲一毫,即算是在敬愛如父親的恩師面前,她也不肯洩露半點脆弱與悲痛。

  玉言天看著風獨影,「當初為著你們兄妹的情義,為著你們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驀然頓住,然後長長歎息,「鳳凰兒,最重八人情誼的是你,可最後狠心讓八人分離的也是你。」

  風獨影心頭一顫,睜目,鳳目裡清泠泠的波光閃現,可她仰頭望著上方,那裡梅花搖曳,碧空澄澈,如畫如詩般,可拂過臉頰的風卻冷如寒刀。

  「玉師,走到今日,所曆悲歡已難以計數,但我無悔所為。」

  「鳳凰兒,你若不如此倔強驕傲,或許活得要輕鬆快活多了,可是……那也就不是鳳凰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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