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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她輕而易舉地將女兒騙回客棧,親手剝光了她的衣裳,吩咐丫環將她綁在房柱上。

  在幽然的燭光下,女兒的肌膚閃閃發亮。而母親的臉卻因悲傷提前衰老,皺紋爬上額頭,雙眼發黑腫脹,唇線下折,露出頹喪之態。

  女兒像她年輕時那樣美貌如花,爭強好盛。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喜歡過的也有好幾個。風言風語不時傳來,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她做過幾件令沈家丟臉的事,惹得一向對女兒寵溺有加的沈泰亦按捺不住,大發雷霆。全家人開始性急地替她務色夫婿,婚事正在緊羅密鼓地張羅之中。

  「你愛上了他,」在她的身上,她嗅出一股淫蕩之氣,「是麼?」

  「我沒有!」

  「有人看見你們倆在一起,很親熱,」沈氏冷冷地道,「在興元府的如來客棧,你們甚至住在一間房子裡。」

  她的眼神好像一把裁刀反復打量女兒的小腹,研究它的曲線。

  她深吸一口氣,小腹如處女般緊崩。

  「是什麼讓你們如此投機?」她尖著嗓子逼問,「是你爺爺奶奶的慘劇,還是你兄弟的死?」

  「不是!都不是!我是為了打聽郭傾竹的下落,」她扭過頭去,不敢看母親憤怒的眼睛,「好為四哥五哥報仇。這一直都是您的意思,您的計劃,您親口吩咐的,難道您忘了?」

  她自然聽出了裡面的譏諷之意,一反手,一掌摑在女兒的臉上:「報仇雪恨我倒不指望,你不吃裡扒外就謝天謝地了。天曉得,我們沈家怎麼出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兒?你為什麼要這樣賤?這樣丟你爹的臉?人家剜掉了你的眼睛,殺了你的親哥,你還要送上門去,做他的弟婦?天底下的男人難道都死光了不成?」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抽屜裡抽出一把剪刀,開始絞女兒的頭髮。她伸出枯瘦的手指,粗暴地將長髮挽在手中,像剪斷初生嬰兒的臍帶那樣一綹一綹用力地絞著。其間她不斷地喃喃自語,仿佛正和死去的兒子們說話。她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女兒,把女兒看成是家族的叛徒、謀殺兒子的兇手。在偶然的一瞥中她看見女兒木然冷漠的神態,立即把它當作是一種抵抗,不由得惹起更大的恨意。而柱中人一直倔強地昂著頭,沒有掙扎,沒有哀求,也沒有眼淚,只是任她將自己一頭烏髮絞得七零八落。

  最後,她絞得手酸了,將剪刀擲在地上,忽然喊著兒子的乳名痛哭著奔了出去。

  她知道母親是個感情激烈的女人,稍遇刺激便通宵難寐,以淚洗面。父親的大半空閒時光,便消耗在安慰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愁腸與悲懷之上。所以她沖出去,投入丈夫的懷抱,指派一位女僕傳達她的吩咐:

  「夫人命我轉告小姐,從現在開始,小姐須得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哪裡也不許去。夫人說,這是老爺的意思。」

  她錯過了一次上藥的時間,受傷的眼睛鑽心地痛了起來。她扭曲著臉,向丫環輕輕哀求:「翠玉,好姐姐,替我解開這些繩索。」

  翠玉咬著嘴唇道:「小姐……奴婢不敢。這是夫人特意吩咐下來的,小姐還是快些向她認個錯罷。」

  「我口渴,你幫我拿杯茶來吧。」沈輕禪淡淡道。

  「是。」翠玉應聲而去。

  她聽見窗格有幾聲輕微的響動,緊接著,「托」地一聲,一個黑影穿窗而入。

  她知道他來了。

  黑影拔出匕首削斷繩索,從床上扯下一張薄單,將她身子一裹,帶著她跳出窗外,飛馬而去。

  在路上他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感到她的身子一直發抖。

  走到一半,他輕聲問她冷不冷。她說不冷。

  接著她問他要將她帶向何處。他說先回客棧。

  「子忻說你的傷需要定時上藥,不然就會巨痛難忍。」

  她苦笑,整個身子縮進他的懷裡。

  他的胸口還綁著紗帶,呼吸和體溫透過層層紗帶向她傳來。一時間,她像嬰兒回到母親的懷抱那樣感到了安全和溫暖。他們一起回到客棧,他徑直將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將重劍插在床頭的地板上,坐在床邊守著她。

  「輕禪,這一回,誰也不能將你帶走。除非越過我的屍體。」

  她怔怔地看著他,疲憊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拉住他的手,輕輕地問:「傾葵,咱們的孩子,你打算起個什麼名字?」

  那是一場歡樂的結果,兩個人都沒有料到孩子會這麼快到來。他們窘然相對,故作歡顏,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向親人們交待。

  「就叫他『無恨』吧。」過了一會兒,郭傾葵苦澀地笑了一聲,答道。

  她習慣性地捋了捋腦後,這才意識到長髮已失,便看著他,幽幽地道:「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他伸出粗糙的手,撫摸著她的額頭,告訴她無論她是什麼樣子,他都照樣喜歡她。在他的眼中,她永遠是最美麗的女人。

  遠處傳來隱隱的鐘聲,夜已深了。他叫來子忻給她換了藥,她很快就熟睡過去。

  「誰剪了她的頭髮?」臨走時子忻問道。

  「她母親。」

  「哦!」子忻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道,「如果她需要假髮,唐蘅一定能幫上忙。」

  郭傾葵看著他的背影,想笑卻笑不出,只覺腮幫子有些發酸。時隔多年子忻沒什麼變化。他與唐蘅一樣關心事情的細微末節勝過了它的實質。不過他的感歎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子忻出了門,又折了回來,終於問了一個很實在的問題:「你們打算怎麼辦?」

  「逃走。」

  「從這裡坐船,順流而下,很快就能到雲夢穀。」

  「你難道忘了我當初就是從雲夢穀裡逃出來的?」

  子忻微微一怔,心想自己若以家書相托,以雲夢穀的實力,郭傾葵的安全當有十分的保障。轉念一想,便知以沈家窮追不捨的作派,雲夢穀只怕難有寧日。且父親專心學問,一向與江湖格外疏遠,郭傾葵自不願雲夢穀捲入這場干係,故有此推託。當下也不催逼,只道:「等你找到了安全的去處,我和唐蘅送你。」頓了頓,他又道:「不過,就目前的情形而言,我還是認為雲夢谷最安全。」

  提起雲夢穀,回憶如一道遙遠的鐘聲敲響了。郭傾葵的臉上浮出溫暖的笑意:「十幾年不見,不知子悅是什麼樣子?」

  「她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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