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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她看見了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憂慮,什麼也沒說,只是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輕地道:「我認得你,真的,我覺得我認得你。只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你會難過麼?」

  他的眼再次濕潤:「不會。」

  然後她喜滋滋地道:「那麼,就不要多想了。我們回家吧!我終於有家啦!」

  原本以為她會究根問底,想不到她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他微微一怔,卻很快釋然了。

  這就是荷衣。

  她什麼也沒有變,不論是怎樣令人煩惱的情境,她總能立即跳出來,重歸快樂的本源。

  黃昏不知不覺地降臨在了這片寧靜的山谷,他們一起回到那座臨湖的院落。過度的興奮讓慕容無風感到精疲力竭,他用僅有的一點精神陪著荷衣與星兒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席間,他破例吃了很多菜,還喝了好幾杯酒,微醺的酒意與團圓的喜悅相比,後者更能令他醉倒。

  飯畢,他把荷衣安頓到自己的臥室。她心情緊張地洗了一個澡,在雲母圍屏之後悄悄地換上了寢衣。她第一次認真打量這間屋子時,發現屋子裡除了華貴的家俱和精緻的床帳,剩下的只有一團沉沉的死氣。每個角落都乾淨得好像不曾有人住過。只有靠近床頭的一張書案上擺著的白玉水注、古硯、湖筆和一本攤開來的書讓人微覺有些「人」氣。正手足無措間,只聽得「咣啷」一聲,她無意中將床邊的一隻水晶小幾打翻,上面堆著的一疊醫案也跟著灑了一地。所幸地上鋪著地毯,才不至摔碎。

  她慌忙拾起來放回原處。回頭一看,星兒已在床上熟睡了過去。他笑了笑,幫她拾起地上的亂紙,低聲道:「不要緊,我來收拾。」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道:「衣服有點長。」

  寢衣是慕容無風的,方才正是她一腳踩在自己的衣擺上,差一點摔倒。

  「你的衣服我都收起來了,明天叫人拿幾件給你。」

  「在哪裡?」她靈機一動,「我自己去拿。」

  「不……不用。」他馬上道。

  她束手束腳地坐在床沿上,支吾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們……今晚……嗯……」

  「我住在隔壁。」他道。

  「對不起……」她滿臉通紅。

  「你一定不記得這間屋子了。」他道。

  「半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歎了一聲,摸了摸她的臉:「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擾你們。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會兒。明天見。」

  那幾杯酒已無法再提起他的精神,他感到疲倦已極,行將崩潰。回到隔壁的臥室草草洗浴了一番便倒在床上。雖然胸口隱隱作痛,他的心情卻無比寧靜,腦中一片空白,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半的時分,他被一陣尖銳的蟬鳴吵醒。

  這一年的暮春異常溫暖,那只蟬每到三更時分便叫得響亮。以前他夜裡常常失眠,倒也不覺得吵鬧。正思忖間,那蟬一聲遞著一聲地高亢起來,竟讓他睡意全無。

  蟬聲如此聒噪,不知荷衣與星兒可能入睡?

  想到這裡,他披衣下床,點著燭火在抽屜裡一陣亂翻,找出子悅小時候玩的彈弓,便挾著它,來到門外庭中的梧桐樹下。

  月色微涼,梧影婆娑。四處門窗盡掩,悄無人聲。

  他俯身拾起一塊碎石,對著蟬聲所在之處猛然一射。

  「哧」的一聲,蟬聲忽頓,卻從樹上輕飄飄地墜下一個人影。

  他還沒來得及吃驚,那人影已閃到他跟前,輕聲道:「是我,荷衣。」

  他一愣,失聲道:「我射中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那兩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那只蟬不是已噤聲了麼?」

  「那是被你嚇的。你若不射那麼一下,我已經把它抓到手了呢!」

  「給我一點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麼差麼?」他俯身在地上亂找石頭。

  「好哇!今晚我在這裡陪著你,看你幾時才能將這只蟬射下來。你瞧,它又開始叫啦!」

  三塊碎石連發而去,聽見的,卻是碎石穿窗的聲音。

  「那幾間屋子裡沒住人吧?你怎能將石頭全射到人家窗子裡面呢?別彎腰了,我給你撿石頭,全放在這兒了。我去找點酒來喝。」

  他正欲說話,她已飛快地跑回屋子,樂濛濛地抱來一瓶葡萄酒,手裡還拿著個閃閃發光的酒杯。

  「這杯子奇怪,在夜裡還發光呢!」她將杯子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

  「這是夜光杯。原本有一對的,給子悅打破了一個。」

  「一定很貴吧?」

  「人家送的。」

  「真好看。」她自斟自酌起來。一連見他射了好幾發,不見動靜,便問:

  「射中了麼?」

  「沒有。」他沮喪地道。

  「興許射中了。蟬兒不叫了!」

  這話剛停,那只蟬又嘹亮地叫了起來。

  他對準枝頭一陣亂射,射得遠處瓦片叮噹作響。

  「好久沒喝過這麼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愜然而笑。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終於道,接過她遞來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實告訴我,你小時候究竟摸過彈弓沒有?」

  「沒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還有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說來聽聽?」

  「我可以把這棵樹砍下來,然後再慢慢地把它找出來。」

  她「撲」的一聲,差點把一口酒噴出來:「你是說,這只蟬會跟著樹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別喜歡這棵樹,不然豈非早已飛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說,這蟬兒愛極了這棵樹,便要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幹這種傻事的,又豈止是這只蟬……」驀地,他的嗓音充滿苦澀,千思萬緒洪波般湧起。

  「嘿!看著我,看著我!」她把他的頭擰了過來,笑道,「蟬就是蟬,別想那麼多好不好?」

  他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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