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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嗯。」

  他苦笑。那可怕的詛咒終於應驗了。

  想了想,他忽然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道:「我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什麼事?」

  「你的右腹之上,第七根肋骨之下,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痕,一共縫合了六針,對麼?」

  她愕然:「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是我縫的。」

  她緊張地看著他:「你……你知道我是誰?」

  他說:「知道。你是我妻子,他是我的兒子,你姓楚,叫楚荷衣。」

  她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道:「我已吃完了飯,正要帶著兒子出谷。我會路過田大夫的診室,如果你想看病的話,我可以順路帶你過去。你若不願看病,我可以送你回去。你住在哪裡?」她一邊說,一邊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

  他一把抓住她:「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對麼?」

  她一翻白眼:「我正在煩著哪,你別找事兒啦。」

  他用力掰過她的肩,讓她的臉對著自己:「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糟。不過,我認得你,一直認得你!」

  「可是你剛才說,你看錯了人。」

  「我以為……你又嫁給了別人……」

  她張著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仿佛想起了什麼,驚道:「你……你剛才……其實是來找我的?」

  「我老遠就看見了你,所以一路追了過來。」

  「你……你就是從輪椅停住的地方一直……一直走上來的?」

  「幸好你沒看見我走路的樣子……不過,」他溫和地道,「你瞧,雖然我走路有些麻煩,照樣能來到你身旁。」

  她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懷裡孩子的臉。

  「就算你不肯相信他的長相,也該知道這孩子有我身上所有的毛病,」他看著自己,自嘲地笑了笑,「你嫁給了一個被老天爺詛咒的人。」

  「這麼說來,我真的曾到過那座山?」

  「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記得它?」

  「因為你快樂。」他笑了。

  「我們……當時在一起?」

  「當然。」

  「在一起幹什麼?」

  「沒幹什麼,坐著……看日出。」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道:「荷衣,坐到我身邊來。」

  「我已經坐在你身邊啦!」

  「再近一點,」他的嗓音柔和低沉,十分悅耳,令她醉倒,「我有法子令你想起以前的事情。」

  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對面,感覺自己的額頭幾乎快到碰到他的額頭了。

  她正要問「什麼法子……」話還沒出口,他突然吻住了她,她擰著他的胳臂,企圖要掙脫,後腦勺卻被他的手牢牢地按住了。

  一切都令她糊塗,她的心砰砰亂跳,不知自己究竟遇到了怎樣的一個人,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已莫名其妙地被他攫住。她又羞又惱,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這男人一掌推開,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推開他,反而傻頭傻腦地聽他擺佈。她張牙舞爪,像只豹子,十指尖尖,一邊吻他,一邊抓著他的頸子和胸膛,將他的身子抓出道道血痕。他卻只是溫柔的摟著她的肩,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過了許久,才放開了她的唇,撫摸著她的長髮,低聲道:「想起來了麼?」

  「沒有。」

  「荷衣,你知道你有多凶麼?」

  「知道,我不小心把你抓出了血,下次再不了。」

  「這就是為什麼你一定要嫁給我的原因:別的男人都可以落荒而逃,我卻不可以。」

  「你真的……認得我?」

  「你還不信?」

  她眨眨眼,道:「不信……只怕要再來一次……你這法子咱們要多試試才好……」

  又是深深的互吻。

  他問:「現在可信了?」

  她支支吾吾:「快了快了。能不能提醒一下?比如,你叫什麼名字?」

  他愉快地笑了,她什麼也沒有變。而他的世界卻在這一瞬間,變得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我叫慕容無風。」

  桐影搖窗

  第二十四章 桐影搖窗

  他們手拉著手,坐在那棵槐樹下說了近一個時辰的話。荷衣不斷地問他過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細追問每個細節,然後蹙起雙眉,冥思苦想,企圖在腦海中找回它們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簡略,像被提審的犯人那樣小心翼翼。因為他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無論在記憶的曠野中如何稀薄——都將斧鑿般刻入荷衣的腦中,由此而滋生的各種枝節既無法預料,又難以更改。不論自己怎生描述,也不會喚起荷衣對過去的真實感受。激情與磨難一去不復返,時間在往日的刻痕消失殆盡,他與荷衣複又回到平緩流動的日常世界。沒有回憶助興,一切重述顯得蒼白無味,毫無意義。

  他感到一陣悲傷,又感到極度沮喪,荷衣的重現竟成了命運開的一個惡意玩笑。

  他選擇了儘量少說,或者乾脆什麼也不說。

  只有她的眼神、微笑,以及從口頭滑出的片語只言才讓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動的雲彩……為此他深感安慰,耐著性子尋找記憶的蛛絲馬跡,每有所得,便發出會心一笑。他知道這些遺落的碎片不足以組成一個往日的荷衣,那一瞬間思緒卻已豁然開朗。

  從沒有一成不變的荷衣,他又何必執著此念。

  謎又一次向他走來。他閃爍其辭地請求她回憶自己的夢境,企圖從中找出她兒時的線索。他說自己對她的幼年一無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確切年歲,以至於在刻寫墓碑時顯得萬分尷尬。她就像空氣中凝結出來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這片葉子上。

  她聽罷大吃一驚:「什麼?咱們倆什麼也沒弄明白就糊裡糊塗地在一起了?」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笑著說道,「兩個人之間到死都沒弄明白的夫妻也大有人在。」

  「這倒是實話。」像往常一樣,為了表示完全贊同,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只這一個動作,他又陷入了回憶。現在的荷衣與過去的荷衣重合在了一起。是啊,在記憶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幾塊:幼年的荷衣,陳蜻蜓的弟子荷衣,雲夢穀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夢中的荷衣,幻覺中的荷衣……而當他最終遇到了失去記憶的荷衣時,荷衣忽然變得完整了起來。他又感到一陣狂喜,好像他找回的不是荷衣,而是他自己!激動使得他雙唇發紫,手指顫抖。他就用這雙顫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的頭和臉,然後虔誠地親吻她的手,好像一位苦行僧終於走進了自己的廟宇,面對神祗頂禮膜拜。這時候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只有無言的注視和不斷地觸摸方能帶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帶微笑地聽著她胡言亂語,向她打聽漁村的方向和醃魚的辦法。他能從她講的每一句話裡引出新的話題,逼著她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而他則孜孜不倦地聽著,問著,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說了些什麼,打算說什麼……

  他那神魂顛倒的樣子讓荷衣滿臉通紅,精神緊張,卻又惘然自失。不知道這癡狂中的人所說的話她是該信還是不該信。等她終於靜下心來仔細琢磨時,又覺得這個人實際上什麼也沒有說,對她的問題要麼三緘其口要麼含糊其辭。

  最後,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直截了當地問道:「無風,你可有法子讓我恢復記憶?」

  他沉默片刻,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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