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仙俠奇幻 > 沉香如屑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顏淡捧著一個鮮紅的仙桃坐到了蓮池邊上,用小刀削了薄薄幾片下來,拋到池子裡。虎須歡快地搖著尾巴去搶。

  余墨靠在池邊休憩,誰知顏淡把手伸了過來,手心托著一片桃子,比剛才扔下去的都要厚,笑眯眯地說:「來,我喂你……」

  餘墨鬱結了,可惜顏淡看不懂一條魚的表情。她又將手伸過去了些,繼續笑眯眯的:「不要客氣嘛,我請你吃仙桃。」

  餘墨看著她伸到水裡的手,手指細長白皙,指甲是淡紅色的,他看不出她的手算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只是覺得沒有鱗片的,都算不上好看。顏淡見他半天都一動不動,也沒生氣,還是耐著性子等著。

  餘墨突然想,乾脆把那片仙桃吃掉算了,免得她總是把手伸得這麼長,萬一再掉進蓮池裡,那真是一團糟了。他正想著,只聽撲通一聲,水面泛起層層漣漪,顏淡果真掉進了水裡。

  餘墨被湧起的水波往後推了推才停住,只見顏淡長長吸了一口氣,蹲在蓮池底下不動。

  他有些奇怪,浮上水面瞧了瞧,只見兩位仙君正從這裡走過去,其中一位穿著水墨衣衫,低聲和身邊那個穿著紫色袍子的仙君說話:「依離樞兄所見,魔境和天庭這一戰定是不能免了?」那紫色袍子的仙君淡然道:「本君雖不贊同,若是起了戰事,自然也不會推拒。不知應淵君意下如何?」

  這兩人就這麼口中說著話,一路走過去了。

  餘墨剛潛下水,只見虎須正不亦樂乎地咬著顏淡的手臂,一見餘墨嚇了一跳,忙不迭地鬆開嘴,警惕地退到兩尺之外。

  顏淡眨了眨眼,站起身來將餘墨攏在手心,很是驚喜:「我原來看你又小又軟,還擔心你會被欺負,原來你這麼厲害!」

  虎須流淚了,嗚嗚咽咽地叫囂:「你竟然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搶走了我的仙子姊姊,嗚嗚嗚……」

  餘墨頓時很無語。他其實很想和虎須糾正一下,這位仙子姊姊連尾巴、鰭和鱗片都沒有,難看得很,他是怎麼都不會瞧上這麼難看的人。

  顏淡離開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她以後一定會常來的。

  餘墨不覺心道,她若是常來搗亂,他修行圓滿的日子豈不是遙遙無期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顏淡應該只是說著好玩的,他不用為這個發愁。

  然而事實證明餘墨還是想錯了,顏淡後來真的經常來,有時候帶來一隻仙果,有時候帶來一本書對著池子念,甚至還有一回,捧來一隻叫沉香爐的東西,弄得庭院裡皆是菡萏的淡香。

  餘墨還是不太愛搭理她,就像不怎麼搭理池子裡其他的魚一樣。他時常沉在黑暗的水裡,看著頂上那一片光亮。有時候顏淡坐得靠近一些,長長的衣袂就會落在水中。他就這樣看著,偶然有一回露出頭去,第一眼便瞧見顏淡對他笑。

  從那次開始,他露出水面的次數漸漸多了。

  他只是一條魚,不會笑。那麼看見有人對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覺中學會這種表情和情緒一般。

  他甚至想,雖然顏淡沒有尾巴,沒有鱗片,沒有鰭,和他們長得那麼不一樣,可是看習慣了也就不是那麼難看了。

  只是突然有那麼一段時日,顏淡再沒來看他們。

  餘墨意外地發覺每一天都變得很漫長,黎明之後要盼來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將再次接近圓滿,覺得全身都有股灼燒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緊關頭的時候,顏淡來了。他掙扎著露出水面,想看看她的笑顏。

  她身邊還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穿著素淡的外袍,左頰到下巴像是被什麼燒過,已然結痂,就算被毀去了容貌,還是看得出他原本有多清俊。顏淡仰起頭,看著他微微一笑。

  餘墨只覺得痛。

  他終於明白了,有尾巴,有鱗片,有鰭,那不是好看,而是醜陋。那個男子和顏淡一樣,都是有血有肉之軀,還有光潔的皮膚。而他只有青黑色的、冷冰冰的鱗片。

  他只是一條魚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鰭一族,也不過是條魚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這是他的所有;而顏淡不同,她會跑會跳,不用困在一方蓮池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正是弧月當空。他躺在蓮池邊的石階上,鰭和鱗片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膚,他的身上,正穿著玄色的外袍。

  餘墨卻躺著沒動,他只想當回一條無知無覺的魚。

  餘墨雖是化為人身,卻還是白天化為真身,晚上化為人形出去走走。剛開始的時候,覺得用雙腿走路很艱難,後來才漸漸走得慣了。

  他不是沒想到要去見顏淡,何況就是見到她,她也不會認得他,而他也沒什麼可以和她說的。他只能站在地涯的天宮外遠遠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就此作罷。他從前聽顏淡說過,她被師父送到天宮裡管那裡面的書籍。那時候,他都是愛聽不聽,現在回想起來,卻把每一句都記在心裡。

  餘墨不自覺地想,他還是和同族在一起罷。他們才是一樣的。

  只是有那麼一晚,看見顏淡腳步踉蹌著回天宮,背後的衣衫都滲出了血跡,已然風乾。她走了一段路,終於還是支撐不住,摔倒在地上。

  餘墨走上前,低頭看著她,過了許久還是低下身把她抱起來。

  顏淡雖是昏迷著,卻沒忘記動手動腳,對著他狠狠地打了幾下。餘墨只能抱著她不動,就這樣抱了一夜。

  他回到蓮池邊上,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覺得象牙白色的皮膚實在太過女氣,完完全全是少年模樣,看上去比顏淡還小兩歲。他再也不在晚上的時候化成人身出去,只是懨懨地沉在水底。

  南極仙翁站在蓮池邊長長歎息:「我看那條九鰭是不能化人了,可惜這九鰭一族就要這麼覆滅了……」

  餘墨只聽有人往蓮池走近幾步,湖色衣衫的下擺浸到了水中,隨後響起一個陌生的威嚴聲音說:「顏淡這孩子,我本來還想她會懂事一點,卻還是這麼……唉!」

  餘墨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往上游了遊,透過水面隱約可以瞧見那個穿著湖色衣衫的仙君繃著臉,繼續開口:「我讓她在天宮管書,就是看她頗有慧根,趁著修行的時候多學點仙法,還打算把異眼交到她手上,讓她位列上仙,結果她卻跳了七世輪回道。」

  七世輪回道?

  餘墨記得這個也是仙童提起過的。七世輪回是觸犯了天條最重的刑法,凡是被投入七世輪回道的仙君仙子必將在凡間輪回七世,受盡苦難後方可重回天庭。在這其中的波折太大,很多仙君仙子下去了就再沒回來過。

  只見那個湖色袍子的仙君從袖中摸出一顆漆黑通透的珠子,遞到南極仙翁的手上,抬手捂了捂額,歎道:「勞煩南極兄把這顆異眼交給東華清君,這都是玉帝的意思,讓他挑出個有德有才的人來。」

  南極仙翁將珠子接了,仔細地放進腰間的衣囊裡,完全沒有留意到轉身之際,衣囊被一道青芒帶落在地,異眼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餘墨化為人身,慢慢低下身。

  天上一日,凡間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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