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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陸漸與醜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間竟然走錯了道路,方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細微的木魚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躡過一道圓門,遙見燈火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

  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沒精打采,敲打木魚,而那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著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誦經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今獨坐?兒常睹吾以果歸,奔走趣吾,躃地複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饑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雲,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於地,睹之心感,吾且發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婦念到這段經文,語聲悲切,漸至語不成聲,陸漸默默聽著,雖然不大明白經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悲苦莫名。忽聽那丫環吃驚道:「主母,你怎麼又哭啦?」

  陸漸恍然驚醒,但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盡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幾句經文也要流淚麼?」

  卻聽那美婦沉默半晌,歎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那丫環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麼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那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並非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卻是前世裡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裡做下許多罪孽,才註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事,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

  那丫環對這番話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會得。」

  這時間,忽聽西北角的暗處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為求神拜佛就成了麼?不要假惺惺的充好人了。」

  陸漸聞言吃驚,那說話的正是穀縝。佛堂中二人也大為吃驚,那美婦起身道:「來者是誰?」谷縝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拋棄過一個孩子,對不對?」

  商清影玉容慘變,失聲道:「你,你怎麼知道?」穀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總而言之,你別以為求求佛祖,念念經,就能安心。我告訴你,不止佛祖不會原諒你,那個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此罪此孽,你來生再世,也休想解脫……」

  商清影身子輕輕一晃,澀聲道:「你,你究竟是誰?」谷縝冷道:「你連我是誰都聽不出來?果然是棄子淫奔、下流無恥的賤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脫口道:「你,你是縝兒……」忽地掙脫丫環,奔出佛堂,大聲道:「縝兒,是你麼?縝兒,你是縝兒麼……」

  庭中卻是寂然無聲,商清影張著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邊摸邊叫:「縝兒,縝兒……」嗓子漸自哽咽。陸漸聽到衣袂破空之聲,心知谷縝已然離去,暗暗歎一口氣,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來步,還能聽到商清影淒切的叫喚聲。

  陸漸本想追上穀縝,問個明白,忽覺身後異樣,若有人尾隨盯視,回頭望去,卻不見人,再轉頭時,那種異感卻又消失了。

  陸漸尋思穀縝狡計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與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當下瞅准方向,來到與薛耳預約之地,誰想卻不見人,正感奇怪,遙見遠處沈舟虛的書齋燈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聽書房中傳來重重一聲冷哼,只聽沈舟虛喝道:「你們三個,倒有臉回來?」

  卻聽燕未歸悶聲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虛哦了一聲,卻聽沈秀笑道:「此事確是孩兒作主。孩兒以為,這三人深夜潛入總督府,本應擒捉。但怕的是他們別有同夥,若這三人就擒,同夥生出警覺,不易盡殲。故而莫如欲擒故縱,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蹤,找到這幹人的巢穴,將之一網打盡。」

  沈舟虛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蹤人手了麼?」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虛嗯了一聲,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麼丟的?」

  莫乙正是陸漸當日所見的大頭怪人,只聽他嘟噥道:「我追的人是個小子,膽子很大,竟想潛進內宅,我便攔住他,報上名號,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鎮寺絕招『蛟龍出窟』,左手虛晃,彎腰屈膝,頭向左擺,右手化掌為指……」話未說完,沈秀噗哧一聲笑將出來。

  沈舟虛冷冷道:「罷了,莫乙你只需說出招式名稱即可,至於招式變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應了一聲,「那小子長得高大,功夫卻稀鬆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脅,頓時蹲了下去,打一個滾,還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絕招『飛鷹三踢』,將他連踹了三個筋斗。」

  沈舟虛道:「如此說,你是占盡上風了?為何又被他逃了。」

  莫乙歎道:「那小子連挨三腳,卻不著惱,笑嘻嘻的說:『你說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說:『是又怎樣?』那小子笑道:『聽說『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記性超凡,無書不讀,過目不忘,區區一向很是佩服。』我聽得高興,便說:『既然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見主人。』不想那小子卻說:『不成,你說你是不忘生,難道我就信了?傳說『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背誦天下任何書籍,能一招不落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個風流倜儻、文質彬彬的人物,你這個頭大頸細、相貌猥瑣的傢伙,怎麼會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虛聽到這裡,冷哼一聲,道:「這小子忒也詭詐。這些話都是引你入套的先著。」

  莫乙歎了口氣,道:「現在想來也是,但我當時卻不知道,一聽之下,便覺氣憤,說道:『如此說,你怎麼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說:『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應無書不讀,過目不忘,是不是?』我說:『那是自然。』那小子說:『那麼天底下無論什麼書,你都能背出來了?』我就說:『我的劫力生在頭腦裡,過目不忘,無論何種書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著說:『好啊,我這裡恰好有一本書,你若背得下來,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聽背書,便覺歡喜,說道:『好呀,是什麼書,你說名字,我立馬背出』。那小子就從懷裡取出一個冊子來,說道:『這本書名叫《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能背麼?』我一聽,頓時傻眼,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終是沒想出有這麼一本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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