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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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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那麻衣人則忽地放下茶壺,轉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由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麼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將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覺搖頭歎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麼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那莫乙不待他說完,又插嘴道:「軍法者,早見於《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後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頭髮,訕訕低頭。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雲,窮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於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帥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賊一鼓擊破,叫人汗顏。」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歎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兩條兵家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閒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慰,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歎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得,而是給尋常的王侯將帥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並非極高,所以孫武子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詳。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佈陣行軍,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法。自古常勝不敗之將,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倖,又豈會拘泥於兵法,死於言下?」 那文士笑道:「說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說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歎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麼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問道:「怎麼,洩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並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聖有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說。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僕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卻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麼?」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隻錫壺,轉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於如此狂奔之際,說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隻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麼?」 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裡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裡,來回就是二十裡,這點兒工夫,從城裡端茶回來,怎麼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麼可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說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贊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鬥品;水質輕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惟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問閣下大名?」那文士搖頭笑道:「我一介廢人,微賤書生,名號不足掛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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