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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佛堂中寂靜如死,織田信長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懾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誤世人。」寧不空忽地開口,「唐人有詩道:自古多情空餘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屬,更何況我這外甥另有所愛,與阿市公主難諧鴛夢,不足為奇。國主乃是通達之人,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織田信長喝道:「這個容易,將那個女子找來殺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寧不空失笑道:「這個怕難了些,那女子遠在大唐,國主如何殺她?」織田信長怒極欲狂:「那便殺了這蠢小子。」寧不空道:「殺他卻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傷心。」

  織田信長聽得有理,雖在狂怒之際,竟也努力鎮定下來,哢嚓一聲,將手中摺扇折為兩段,厲聲道:「陸漸,你這顆首級暫且留下,別再叫我瞧見你,更不許出現在阿市眼前。」

  陸漸拒絕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轉身離開,忽又想起一事,說道:「織田國主,我和阿市回來時,瞧見了今川義元。」便將今川義元的話略略說了,似乎說出這些話,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幾分。

  織田信長聽罷,沉吟道:「桶狹間麼?」寧不空笑道:「勝敗之機已現,國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時。」

  這時間,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陸漸識得是佐久間信盛,只聽他厲聲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國主的事,輪得到你說嘴嗎?如今丸根、鷲津都已陷落,今川三萬大軍,正向清洲殺來,此時出兵,難道是嫌尾張國亡得不夠快嗎?」

  寧不空道:「佐久間,你這話可沒志氣。」

  佐久間冷笑道:「你們唐人,當年被蒙古人打敗了,又有什麼志氣呢?蒙古人兩次征討日本,卻都被我們打敗了,說到志氣,我日本比你大唐強得多了。就好比當年那個明太祖朱元璋,寫信給我良懷親王,要我國稱臣,結果良懷親王回信挑戰,全不賣朱元璋的賬,朱元璋縱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眾倭人聽得本朝快事,盡都連連點頭。

  寧不空卻不著惱,微微笑道:「說到良懷給我朝太祖的那封回書,佐久間大人還記得嗎?不妨念來聽聽。」

  佐久間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寫得,哪記得那麼清楚?難道你又記得了。」

  「不巧的很。」寧不空笑道,「寧某恰好記得,要我背給你聽麼?」佐久間信盛漲紅了臉,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說罷狠啐一口。

  寧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余,封疆百萬裡,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他朗誦已畢,佛堂中落針可聞,佐久間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無不汗顏,自以為得意的良懷回書,座中倭人無人記得,反被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稱奇恥大辱。

  但聽甯不空續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於隴畝,卻將蒙古數十萬鐵騎逐出中原,光復華夏,日月永照,威德遠邁漢唐。良懷當時一介親王,既非將軍,也非天皇。卻敢下書向我太祖挑戰,不論成敗,膽識委實過人。其中有兩句話說得很好:『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來說,今川義元號稱『東海第一名將』,以十倍兵力來攻,倘若滅了尾張,也不過理所當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張國所滅,卻是貽羞千年的大笑話。當年我太祖並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風,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變成你國的笑話和談資,卻是大明朝永難洗刷的羞恥。」

  他掃視諸將,揚聲道:「大夥兒都認為尾張國運將終了嗎?既然如此,寧某倒願豁出性命,直搗今川腹心,或許一戰成功,讓今川義元留下無法洗刷的羞恥。這就叫做: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說得好。」織田信長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來,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郎之首級……」

  跳罷此舞,織田信長貫甲躍馬,獨自飛奔而去,諸侍童、家臣無不大驚,跨馬跟隨,緊跟著的是二百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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