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③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我知道他的名字。有比這更合適的名字嗎?既表明他的私生身份和高貴出身,又隱喻著他所帶來的混亂。艾德瑞克·風暴,好吧,我已經念了這個名字。你滿意了麼,首相大人?」

  「艾德瑞克——」他繼續。

  「——不過是個孩子!就算他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男孩,但那也沒什麼關係。我要向國家負責。」他的手掃過繪彩桌案。「維斯特洛有多少男孩?多少女孩?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她說到黑暗將把他們全部吞沒,永不終結的長夜;她說到預言……沸騰的海洋裡誕生的英雄,無機的石頭中孵出活生生的魔龍……她說到各種徵兆和預示,統統指向我。我從沒要求過這些,就像我從沒要求過當國王一樣,但我能不能忽略她的話?」他咬緊牙關。「我們無法選擇命運,但必須……必須履行職責,對不對?偉大抑或渺小,人人都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梅莉珊卓發誓在聖火中看到我高舉『光明使者』,抵抗恐怖的黑暗。嘿!這個『光明使者』!」史坦尼斯嘲弄般地哼了一聲。「它光彩奪目,我向你保證,但在黑水河上,這柄魔法劍並不比普通鋼劍給我更大的幫助。然而一頭龍,一頭巨龍足以扭轉戰局。伊耿曾站在這裡,跟我現在一樣,俯視著這張桌子。如果他沒有龍,還能夠成為『征服者』嗎?」

  「陛下,」戴佛斯說,「付出的代價……」

  「我知道代價!昨天晚上,我凝視著壁爐,也看到了火焰中的景象。我看到一個國王,額上戴著烈火王冠,不停地燃燒……燃燒!戴佛斯,他的王冠正在消蝕他的血肉,將他化為灰燼。你認為我需要梅莉珊卓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嗎?或者需要你告訴我嗎?」國王挪了一下,他的影子灑在君臨城頭。「如果喬佛裡真的死了……一個私生男孩的生命相對于一個王國的前途又算什麼呢?」

  「一切。」戴佛斯輕聲說。

  史坦尼斯看著他,咬緊牙關。「走,快走,」國王最後道,「免得說話太多,又害自己被關進黑牢。」

  有時候風暴實在強烈,你別無選擇,只能收起船帆。「是,陛下。」戴佛斯頷首道,但史坦尼斯似乎已忘了他。

  離開石鼓樓時,庭院十分寒冷。一陣強風從東方吹來,城牆上排列的旗幟被刮得翻卷飛揚,嘩嘩直響。戴佛斯聞到空氣中的鹹味。大海的氣息。他喜愛這種氣息。一時間,只想再度踏上甲板,升起風帆,航向南方,去找瑪瑞亞和他的兩個小傢伙。現在他幾乎每天都會想起他們,夜裡思念得更為厲害,心底的一部分隻盼帶上戴馮一起回家。我不能這麼做。現在還不能。我當上了領主和國王之手,『人人都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我不能辜負他。

  他抬眼凝望城牆。上千隻猙獰石獸代替了普通城垛,向下俯視著他,每只都各不相同:雙足飛龍、獅鷲、惡魔、蠍尾獸、牛頭怪、石蜥、地獄犬、雞蛇及其他千種更為詭異的怪物都從城頭上冒出,仿佛生長於斯。龍則到處都是。大廳是一頭貼地躺臥的龍,人們從它張開的巨口進入;廚房是一頭蜷縮成團的龍,烤爐散發的煙霧和蒸汽從它鼻孔排出;塔樓是盤踞城頭或者振翅欲飛的龍:飛龍塔上的尖嘯藐視一切,海龍塔則平靜地凝視外海波濤。較小的龍裝飾著門洞框架,牆上伸出的龍爪是火炬台,巨大的石翼包含鐵匠鋪和兵器庫,龍尾則構成拱門、橋樑和室外樓梯。

  戴佛斯常聽人說,瓦雷利亞巫師不像石匠那樣親手雕琢,而用火焰和魔咒加以形塑,好比制陶工人塑造黏土器物。現在的他不由得疑惑:難道它們就是真龍,出於某種原因而被石化?

  「我在想,假如紅袍女真能讓它們復活,城堡就會立刻坍塌。房間、樓梯、家具……呵呵,還有窗戶、煙囪和廁所,到處都是龍。」

  戴佛斯扭頭發現薩拉多·桑恩就在身邊,「這意味著你原諒我了麼,薩拉?」

  老海盜朝他晃晃手指。「原諒,是的。遺忘,沒有。蟹島上那許多金銀財寶本來都是我的嘍,想來就令人寢食難安、疲憊衰老,假如我死的時候窮困潦倒,家裡的妻子們定會詛咒你,洋蔥大人。賽提加伯爵有許多上等葡萄酒,現在卻品嘗不到,他還有一隻訓練有素、能從手腕上起飛的海鷹,一支能夠召喚海底深處海怪的魔法號角。這樣一支號角會很管用,可以用來打擊泰洛西人及其他可惡的東西。但我現在有沒有它呢?沒有!因為國王讓我的朋友當了首相。」他勾住戴佛斯的胳膊,「後黨人土不喜歡你,我的老友,聽說首相正在結交自己的朋友,是也不是啊,嗯?」

  你打聽得太多了,老海盜。走私者要像瞭解海潮一樣瞭解形色人士,否則便無法生存,遑論將買賣做大。目前,後黨人土也許仍狂熱崇拜著光之王,但龍石島的下層民眾又漸漸回歸自幼熟悉的信仰。他們說史坦尼斯中了妖術迷惑,被梅莉珊卓引誘而背離七神,朝拜陰影中的惡魔,而且……最可恥的是……她和她的神祗在關鍵時刻捨棄了他。某些騎士和領主也感同身受。戴佛斯將他們一一發掘出來,就像從前選擇船員般謹慎挑揀。傑拉德·高爾爵土在黑水河上頑強戰鬥,但之後,有人聽他說,拉赫洛定是個軟弱的真主,任由他的追隨者被侏儒與死人追殺;安德魯·伊斯蒙爵士乃國王的表親,多年前還曾擔任他的侍從;夜歌堡的私生子當初指揮後衛部隊,使得史坦尼斯安全撤到薩拉多·桑恩的船上,但他崇拜戰士的程度就跟他的勇猛相當。他們組成了王黨,不屬￿後黨。但炫耀他們沒什麼好處。

  「某個裡斯海盜曾告訴過我,好的走私者懂得躲在人們視線之外,」戴佛斯小心翼翼地回答,「黑帆,蒙布槳葉,外加管住舌頭的水手。」

  裡斯人聞言哈哈大笑。「沒舌頭的水手更好。高大強壯、不會讀寫的啞巴最討人喜歡。」他很快平靜下來。「我很高興有人替你提防著後背,老朋友。你認為國王會把那男孩交給紅袍女嗎?一頭小小的龍就能結束這場浩劫?」

  老習慣使得他的手伸向幸運符,但指骨已不在脖子上,他什麼也沒找著。「不會的,」戴佛斯說,「他不會傷害自己的血親。」

  「藍禮公爵聽到這話一定很開心。」

  「藍禮起兵反叛,而艾德瑞克·風暴是無辜孩童,沒有任何罪過。陛下是個公正的人。」

  薩拉聳聳肩,「我們會看到的——或者說你會。我呢?我要回海上去。此時此刻,那幫不法之徒或許正想偷渡黑水灣,以逃避合法的稅收和檢查呐。」他在戴佛斯背上重重拍了一把。「保重,你和你的啞巴朋友們。你現在成了重要人物,然而爬得越高,跌得越重。」

  戴佛斯一邊思考這番話,一邊登上海龍塔的階梯,去鴉巢下學士的房間。他無須薩拉提醒也知道自己上升得實在太快太高。我不識讀寫,出身為諸侯們不齒,對於統治之道更一竅不通,怎能做御前首相呢?我屬￿艦船的甲板,不屬￿城堡的塔樓。

  他曾對派洛斯學土這麼講。「您是個優秀的船長,」學土回答,「船長統治著他的船,不是嗎?他必須征服難以捉摸的流水,揚起帆布捕捉風向,隨時提防天象變換,並在風暴來臨時頂住侵襲。治理王國與此是一個道理。」

  派洛斯的保證是好意,但他聽來覺得十分空洞。「根本不一樣!」戴佛斯反駁,「王國並不等於一艘船……其實這是件好事,否則我們的王國將會沉下去。我瞭解木頭、繩索和海水,這沒錯,但對大局有何助益?我上哪兒去找一陣勁風,把史坦尼斯國王吹上寶座?」

  對此,學士報以大笑。「您說得對,大人。言語好比是風,而您用您的洞察力吹動了我。我很明白國王陛下需要您什麼。」

  「洋蔥,」戴佛斯陰鬱地道,「我只能提供這個。國王之手該是位出身高貴的領主,賢明博學,指揮若定,富有騎士精神……」

  「萊安·雷德溫爵士是他那時代最偉大的騎土,卻也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首相之一。墨密森修士的祈禱能帶來奇跡,但當上首相以後,很快便讓全國上下祈禱他的死亡。巴特威爾伯爵以智慧著稱,米爾斯·斯莫伍德以勇氣見長,奧托·海塔爾爵士以博學聞名,然而作為首相,他們統統很失敗。至於出身,更沒有關係,龍王們習慣在族內選擇首相,血統應該很尊貴了吧?結果既能產生『破矛者』貝勒,也出現了『殘酷的』梅葛。與之相對的是巴斯修士,『人瑞王』從紅堡圖書館中拔擢的鐵匠之子,他帶給全境四十年的和平與富足。」派洛斯微笑。「讀讀歷史,戴佛斯大人,您就會明白自己的懷疑毫無根據。」

  「我不識字,怎麼讀歷史?」

  「任何人都能識字,我的好大人,」派洛斯學士道,「不需魔法,也不需高貴的出身。來,我正遵照國王的命令教您兒子這門學問,您也來一起參加吧。」

  這是個友好的提議,戴佛斯無法拒絕。因此他每天都去海龍塔頂上學士的房間,面對大批卷軸、羊皮紙和皮革典籍皺眉頭,試圖從中參詳出幾個詞來。努力讓他頭痛,感覺自己跟邊上的「補丁臉」一樣愚蠢。兒子戴馮還不滿十二歲,卻遠遠領先于父親,至於希琳公主和艾德瑞克·風暴,閱讀就跟呼吸一樣自然。在讀書方面,戴佛斯比他們中任何一個都更像孩子,然而他堅持不懈。作為御前首相,閱讀是必須掌握的技能。

  克禮森學土摔斷大腿後,海龍塔狹窄盤旋的樓梯對他而言就成了痛苦的折磨。戴佛斯發現自己仍在想念那位老人,想必史坦尼斯也是如此。派洛斯固然聰明、勤勉、善良,但太年輕,國王無法像信賴克禮森那般信賴他。老人在史坦尼斯身邊隨侍多年……直到與梅莉珊卓發生矛盾,並因此而死。

  未到樓梯頂端,戴佛斯便聽見一陣輕微的鈴聲,只可能來自於「補丁臉」。公主的弄臣等在學士門外,活像條忠實的獵犬。他的身體麵團似地軟綿綿,塌著肩膀,寬臉上佈滿紅綠相間的格子,戴一頂老舊錫桶做的玩具頭盔,頂端綁了兩根鹿角,十來隻牛鈴掛在上面,人一動就叮噹作響……也就是說從不停止,因為這傻子很少有站著不動的時候,走到哪裡,就把叮叮噹當的刺耳鈴聲帶到哪裡,難怪派洛斯給希琳上課時要將他趕出去。「海底下,老魚吃小魚,」小丑喃喃地對戴佛斯說。他晃晃腦袋,鈴鐺又叮叮噹當地響起來,「噢,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

  「在這裡,小魚教老魚。」戴佛斯道,當他坐下來讀書時,從沒感覺過的蒼老感油然而生。若教他的是老克禮森學士,情況也許不一樣,可惜派洛斯年輕得可以做他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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