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②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現在正是時機,」珊莎堅持,「現在開戰在即,沒人會注意我。我想我們只要行動,就一定能溜出去。」

  「孩子呀,孩子。」唐托斯搖搖頭。「溜出紅堡很簡單,我們能做到。但每道城門都戒備森嚴,何況小惡魔還封鎖了河道。」

  這是事實。如今黑水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空曠。所有渡船都撤到北岸,而商船要麼逃走,要麼被小惡魔扣留,用於作戰。放眼望去,唯一的船是國王的戰艦。它們不斷來回穿梭,保持在河中央的深水區,與南岸史坦尼斯的弓手飛箭往來。

  史坦尼斯公爵本人還在行軍,但他的先鋒部隊已于兩天前趁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先行抵達。早上醒來,全君臨都看到了他們的帳篷與旗幟。珊莎聽說他們有五千人之多,幾乎相當於城裡金袍衛士的總數。敵人營地裡飄揚著佛索威家族的青蘋果旗和紅蘋果旗,伊斯蒙家族的海龜旗以及佛羅倫家族的狐狸鮮花旗,他們的指揮官是古德·莫裡根爵士,一個著名的南方騎士,從前是藍禮的綠衣衛。他的旗幟乃是一隻飛鴉,在風雨欲來的碧綠天空中大展黑翅。但最令整個城市揪心的還是那些淡黃的旗,長長的旗穗拖在後面,如火焰一樣搖曳,原本該是家族紋章的地方放著神的標記:光之王的烈焰紅心。

  「大家都說,等史坦尼斯親臨城下,他的人馬將達到喬佛裡的十倍。」

  唐托斯捏捏她肩膀。「親愛的,兵力多寡並不重要,他們在大河對岸,沒有船過不來。」

  「可他有船,而且比喬佛裡的多。」

  「風息堡到這兒路程遙遠,艦隊需經馬賽岬,穿過喉道,進入黑水灣。或許正道諸神會卷起風暴,把他們統統抹去。」唐托斯充滿希望地微笑。「我知道您很不容易,但是孩子,千萬得耐心。等我的朋友回到都城,我們就會有船。您不要怕,請相信您的佛羅理安吧。」

  珊莎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肚子裡則有恐懼絞動抽搐,一天比一天強烈。彌賽菈公主離去那天的經歷一直在夢中糾纏不休,夢魘黑暗而令人窒息,令她每每在深晚驚醒,拼命喘氣。群眾的尖叫縈繞耳際,不成詞句,活像動物的嘶喊。他們把她團團圍住,各種東西朝她扔來,還想將她拉下馬,若不是獵狗殺開一條血路來救她,後果不堪設想。想想看,他們將總主教撕成碎片,用石頭砸扁了艾倫爵士的頭。您不要怕!他居然要我別害怕!

  其實全城都陷入了恐慌。珊莎在城堡圍牆上看到,老百姓們統統關閉窗戶,上好門閂,似乎這樣就能保住性命。上次君臨城陷,蘭尼斯特家肆意姦淫擄掠,帶走幾百條人命,那一次還是開城投降的。而今小惡魔意圖抵抗,城破之後的下場可想而知。

  唐托斯還在喋喋不休。「如果我還是騎士,就得穿上盔甲,和其他人一起守城。我真該親吻喬佛裡國王的腳,真心實意地感謝他的安排。」

  「你去謝他把你變成弄臣,他就會讓你再做回騎士,」珊莎尖刻地說。

  唐托斯咯咯笑道:「我的瓊琪是個聰明姑娘,不是嗎?」

  「喬佛裡和他母親說我很笨。」

  「他們這樣想就好,親愛的,這樣您更安全。瑟曦太后,小惡魔以及瓦裡斯這些人當彼此是毒蛇猛獸,像老鷹一樣互相盯得緊緊的,到處花錢雇人探聽消息,但坦妲伯爵夫人的女兒就沒人勞神關心,對不對?」唐托斯捂住嘴巴,打了個嗝。「諸神保佑您,我的小瓊琪。」他的淚水湧上來,是酒的緣故。「快給您的佛羅理安一個小小的吻吧。一個幸運之吻。」他搖搖晃晃地向她靠近。

  珊莎避開他探出的濕潤雙唇,輕輕吻在他鬍子拉碴的臉頰上,並跟他道晚安,竭盡全力才沒有哭泣。最近她哭得太多。這樣很不體面,她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有時為了一些瑣事,眼淚便掉下來,怎麼都收不住。

  梅葛樓的吊橋無人看守。小惡魔將大部分金袍衛士調去守城,而白袍的禦林鐵衛們而今也忙得不可開交,無暇步步尾隨她。只要別離開城堡,珊莎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但她哪兒也不想去。

  她穿過佈滿尖銳鐵刺的乾涸護城河,走上狹窄的高架樓梯,當到達臥房門口時,居然不想進去。房間的牆壁讓她窒息,明知裡面窗戶大開,她仍然感覺空氣稀薄。

  於是珊莎轉回樓梯,繼續攀登。濃煙遮掩了群星和一輪纖細的新月,堡頂黑呼呼的,滿是陰影。但從這兒看出去,全城盡在眼簾:紅堡高聳的塔樓和巨大的角堡,下方如迷宮般的城市街道,西面南面是奔流的黑水,東面則是海灣,以及一叢叢煙柱和灰燼,火,到處都是火。近處,士兵擎著火炬,像螞蟻一樣爬滿城牆和從城垛延伸出的塔樓。爛泥門下,飄蕩的煙塵中依稀可辨三座投石機的輪廓,這是前所未有的巨型投石機,高過城牆足足二十尺。但這一切都不能減輕她的恐懼。一陣尖利的刺痛突然襲來,珊莎緊捂肚子,眼淚奪眶而出。她差點摔下去,幸虧一個影子突然閃出,用強有力的手緊扣她的胳膊,將她穩住。

  她倉皇地抓向城垛尋求支撐,指頭在粗糙的岩石上亂扒。「放開我,」她大喊。「放開!」

  「小小鳥認為自己真的長翅膀,是嗎?還是想學你弟弟一樣當瘸子啊?」

  珊莎想掙脫他的抓握。「我不會掉下去。我只是……被你嚇了一跳,如此而已。」

  「我嚇著你了?我還是把你嚇著了?」

  她深吸一口氣,穩定心神。「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我……」她瞥向別處。

  「算了吧,小小鳥,你還是不敢正眼看我,對不對?」獵狗放開她。「呵呵,當你被暴民圍住時,倒挺高興看見我的臉啊,記得嗎?」

  這一切,珊莎記得再清楚不過。她記得他們的吼叫,記得鮮血從石塊砸破的額角沿著臉頰流淌而下,記得那個想把她從馬上拉下去的男人嘴裡噴出的刺鼻蒜味。她仍能感覺那幾根冷酷的手指鉗著自己手腕,讓她失去平衡,搖搖欲墜。

  她以為自己就要死去,但那只手忽然一陣抽搐,五根手指一起抽搐,手的主人像馬一樣尖聲嘶叫。胳膊落地,男一隻手,另一隻更強壯的手將她推回馬鞍。大蒜氣味的男人倒在地上,手臂斷處血流如注,但周圍還有許多人,有的甚至手拿棍棒。獵狗策馬相迎,長劍舞成一片鋼鐵幻影,所經之處血肉橫飛,人們四散奔逃。他所向披靡,仰天長笑,那張燒傷的可怕臉龐似乎頃刻間變了形。

  而今,她逼自己再度正視那張臉龐,真正地看。這是禮貌,貴婦人必須隨時隨地都要記得有禮貌。其實最可怕的不是那些瘡疤,甚至不是他嘴唇抽搐的模樣,最可怕的是他那雙眼睛。她從沒見過如此一雙充滿怒火的眼睛。「我……我想我事後該去找你,」她吞吞吐吐地說,「當面向你道謝,因……因為你救了我的命……你真勇敢。」

  「勇敢?」他的笑聲好似咆哮。「狗追老鼠有何勇氣可言?他們三十個對我一個,卻無一人敢直視我的眼睛。」

  她討厭他說話的方式,總是那麼刺耳,那麼怒氣衝衝。「你覺得嚇唬老百姓很令你愉快嗎?」

  「不,殺人才讓我愉快。」他的嘴巴再度抽搐。「你愛怎麼皺臉都行,但在我面前,不要故作虔誠。你出身世家,可別告訴我艾德·史塔克公爵從沒殺過人啊?」

  「他只是履行責任,沒有喜歡過。」

  「他這麼告訴你?」克裡岡再次大笑。「看來你父親不是個騙子便是個傻瓜。殺戮才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他拔出長劍。「這就是真實。想必你尊貴的父親大人在貝勒大聖堂前深有體會。瞧啊,臨冬城公爵,國王之手,北境守護,了不得的艾德。史塔克,傳承八千年之久的血脈……卻被伊林·派恩一劍斬首,不是嗎?你記不記得,當人頭落地時,他的軀體還手舞足蹈地痙攣?」

  珊莎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於是抱住自己。「你為何總這麼討厭?我是在感謝你……」

  「沒錯,你把我當作那些你喜歡的『真正的騎士』。算了吧,小妹妹,你以為騎士有什麼用?成天穿著黃金鎧甲,一心博取女士歡心?我告訴你,騎士惟一的用處就是生來被我殺。」他將長劍鋒刃抵住她脖子,就在耳朵下面,她可以感覺它的鋒利。「我從十二歲時開始殺人,至今刀下之鬼已數不勝數。不論歷史悠久的世家豪門,一身天鵝絨的肥佬富翁,趾高氣昂的貴族騎士,是的,還有女人和小孩——人為魚肉,我為刀俎。他們盡可以佔有土地,神靈和金錢!他們盡可以彼此高呼『爵士』!」桑鐸·克裡岡朝她腳邊啐了一口,以示不屑。「我只要這個,」他邊說邊把劍從她咽喉舉起,「有了它,世上我什麼都不怕。」

  除了你哥哥,珊莎心想,但她控制情緒,沒說出口。看來,他正如他自己所說,真是一條狗,一條壞脾氣的瘋狗,誰想摸他反而被咬,誰想傷他主人他也和誰拼命。「河對岸那些人你也不怕?」

  克裡岡轉頭望向遠處的火焰。「火,」他還劍入鞘。「火是懦夫的武器。」

  「史坦尼斯公爵不是懦夫。」

  「但也沒他哥哥的氣概。區區一條小河,難不倒勞勃。」

  「他要是過了河,你怎麼辦?」

  「戰鬥。殺人。也許被殺。」

  「你不害怕嗎?你犯下這麼多罪孽,人死以後,也許會被諸神罰下七層地獄呢。」

  「罪孽何在?」他大笑,「諸神何在?」

  「諸神創造了我們所有人呀。」

  「所有人?」他嘲諷地笑道。「那你告訴我,小小鳥,什麼樣的神會創造出小惡魔那樣的怪物?什麼樣的神會容忍坦妲伯爵夫人的女兒那樣的弱智?如果這世上真有神靈存在,他們只是創造綿羊好讓狼不挨餓,創造弱者來給強者愚弄。」

  「真正的騎士會保護弱者。」

  他嗤之以鼻。「真正的騎士和諸神一樣,都不存在,活在人間,倘若無法自衛,就是死路一條,必須為別人讓道。刀劍和強權統治著這個世界,千萬別相信旁的說法。」

  珊莎從他身邊踉蹌退開。「你好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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