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②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戴佛斯默然無語,將注意力移向船隻。岸邊是團團糾結的岩石,所以他先讓船遠遠地駛入海灣,避開礁石。他在等待潮汛變更,才好轉變方向。風息堡在他們身後越縮越小,但紅袍女似乎並不在意。「你是好人嗎,戴佛斯·席渥斯?」她問。

  好人會幹這種事?「我是個男人,」他說,「我對我妻子很好,但也結識過別的女人。我努力當個好父親,為我的孩子們在這個世界爭取一席之地。是的,我曾經觸犯過諸多律法,但今夜我才首度感覺罪惡。我只能說我是個複雜的人,夫人,我身上有好也有壞。」

  「你是個灰色的人,」她說,「既不黑也不白,兩者兼而有之。是這樣嗎,戴佛斯爵士?」

  「就算是吧,那又怎樣?在我看來,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如果洋蔥有一半腐爛發黑,那便是顆壞洋蔥。一個男人要不當好人,那就是惡人。」

  身後的篝火已融入夜空之中,成為遠方模糊的斑點,陸地幾乎要消失不見。回頭的時候到了。「當心您的頭,夫人。」他推動舵柄,小船頓時轉了個圈,掀起一陣黑浪。梅麗珊卓低頭避開,一手扶在船舷,冷靜如常。木頭輕響,帆布搖盪,波浪四濺,發出刺耳的聲音,換作別人一定認為城裡的人將要聽見,但戴佛斯並不慌張。他明白,能穿越風息堡碩大無朋的臨海城牆的,惟有千鈞浪濤在岩石上永無止境的拍打,即使是如此巨響,傳到城內時也幾不可聞。

  他們朝海岸駛回去,一道分叉的漣漪在船後尾隨。「您剛才說到男人和洋蔥,」戴佛斯對梅麗珊卓道,「那女人呢?她們不也一樣?敢問夫人,您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話惹得她咯咯直笑。「噢,問得好。親愛的爵士先生,從我的角度而言,我也算某種形式的騎士。我是光明與生命的鬥士。」

  「然而今夜你卻要殺人,」他說,「正如你殺了克禮森學士。」

  「你家學士自己毒死了自己。是他打算害我,然而我有偉大的力量保護,他卻沒有。」

  「那藍禮·拜拉席恩呢?誰殺了他?」

  她別開頭。在兜帽的陰影下,她的雙目如淺紅的燃燭一般炯炯發亮。「不是我。」

  「說慌。」這下他確定了。

  梅麗珊卓再度大笑。「戴佛斯爵士啊,你正迷失於黑暗與混亂之中呢。」

  「那未嘗不是件好事。」戴佛斯指指前方風息堡上飄渺搖曳的亮光。「您感覺到寒風有多淒冷嗎?在這樣的夜裡,衛兵們會擠在火炬邊。一點點的溫暖,一絲絲的亮光,就是他們所能希求的惟一慰藉。然而火把也令他們盲目,因此他們將不能發現我們的行跡。」希望如此。「暗之神正保護著我們,夫人。保護著您。」

  聽罷此言,她眼中火光更盛。「千萬別提起這個名諱,爵士。別讓他黑暗的眼睛注意到我們。他並不保護任何人,我向你保證,他是所有生物的公敵。你自己剛才也說了,隱蔽我們的是那些火炬。火。這是真主光之王明亮的禮物。」

  「您怎麼理解都好。」

  「這不是我的理解,這是真主無上的意旨。」

  風向在變,戴佛斯覺察得出,更看見黑帆上的波紋。於是他拉住升降索,「請幫我收帆。剩下的路我劃過去。」

  他們合力將帆系好,小船則搖個不休。戴佛斯搖起槳來,在起伏的黑浪中前進。須臾,他開口道:「誰送您去藍禮那兒的?」

  「沒必要送,」她說,「他根本毫無防護。然而此地……這座風息堡是個古老的地方。巨石之中編織著魔法,影子不能穿過黑牆——是的,這裡的力量或許古老,或許被遺忘,然而仍舊留存。」

  「影子?」戴佛斯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影子本就是黑暗的事物。」

  「你簡直比三歲孩童還無知,爵士先生。黑暗中是沒有影子的。影子是光明的僕人,烈焰的子孫。惟有最耀眼的火光,方能映照出最黑暗的陰影。」

  戴佛斯皺起眉頭,示意她靜聲。他們已再次接近陸地,聲音很容易被對面聽到。他配合波濤的節律,持續劃水。風息堡的臨海牆棲息在一片蒼白的懸崖上,傾斜而險峻的白堊石壁幾乎是外牆的兩倍高。山崖低部有個口子,那裡正是戴佛斯的目的地,一如他十六年前之所為。這個隧道直通向城堡下的洞穴,那是古代列位風暴之王的碼頭。

  這條路很難走,只在潮水高漲時才可航行,即使如此,其中也是危險重重。然而他在走私生涯中學來的技巧仍舊不減當年。戴佛斯在參差不齊的亂石中靈巧地挑選道路,直到洞穴入口籠罩在眼前。他聽憑波濤引領入洞。它們環繞著來客,撞擊著來客,將小船掀得東倒西歪,把他們全身浸濕。一塊礁石如忽隱忽現的手指,在陰沉的暗流中浮現,白沫糾結,然而戴佛斯用槳靈巧一撥,避開了危機。

  然後他們便進了洞,被黑暗所吞沒,連流水也沉靜。

  小船慢下來,緩緩打轉。他們的呼吸聲在洞中回蕩,直到將他們完全包圍。戴佛斯沒想到這麼黑。上次來時,整個隧道插滿燃燒的火把,饑餓的人們從頂上的殺人洞目不轉睛地瞅著下面。他記得,閘門就在前方某處,於是用槳放慢船速,槳邊的水流出奇地溫柔。

  「除非您有內應開門,否則我們只能到這兒了。」他的低語聲在水面掠過,劃開一波紋路,猶如一隻幼鼠伸出粉紅色的小腳,在水中疾步奔跑。

  「我們已在牆內了嗎?」

  「是的。我們在城堡下方,但無法繼續前進。前方的閘門從天頂一直插到水底,門上的鐵條十分緊密,就連小孩子也擠不過。」

  沒有回答,只有一陣輕柔的瑟瑟聲。突然之間,黑暗中出現了一道光芒。

  戴佛斯伸手遮眼,喘不過氣。梅麗珊卓掀開兜帽,抖掉一身緊密的斗篷。原來她什麼也沒有穿,由於懷了孩子,肚腹鼓脹。腫脹的乳房沉甸甸地懸在胸前,肚子大得像要爆裂。「諸神保佑,」他呢喃道,隨即聽到她淺笑著回應,聲音低沉而沙啞。她的眼睛如火紅的煤炭,皮膚上斑斑點點的汗珠好似能自我發光。哦,整個梅麗珊卓通體放光。

  她喘著粗氣,蹲下來,分開雙腿。血液不住從她股間湧出,卻黑如墨汁。她哭喊,說不出是痛苦還是狂熱,又或兼而有之。不一會兒,戴佛斯看見戴王冠的小孩頭顱自她體內掙扎擠出,接著是兩隻手,它們扭動、抓握,黑色的手指緊緊攫住梅麗珊卓血流不止的大腿,推,推,直到整個影子都進入到這個世界。他站起來,比戴佛斯還高,幾乎觸到隧道的頂部,好似小船上的一座巨塔。在他離開之前,戴佛斯只來得及看上一眼——陰影從閘門的鐵條間穿出,朝前方的水面飛奔而去——然而這一眼,對他來說,已經綽綽有餘。

  他認得這影子,認得映出影子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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