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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第三十四章 凱特琳

  走到村莊之前,天便已全黑。凱特琳默默地思量,不知這村子是否有名字。就算曾經有過,也早已被逃難的人群所帶走。他們帶走了每一件東西,甚至沒放過聖堂的蠟燭。文德爾爵士點起一根火把,領她穿過低矮的門楣。

  聖堂之內,七面高牆皆已破碎傾塌。我們的上帝獨一無二,但他有七種位態,正如我們的聖堂是一座建築,卻有著七面高牆,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奧密德修士便如此教誨她。大城市裡那些繁華的聖堂中七神總有各自的雕像,而每一位都有專門的祭壇。在臨冬城,柴爾修士只在每面牆上懸掛不同的雕刻面具。在此地,凱特琳只看得到粗糙的素描畫。文德爾爵士把火把插進門邊的壁台,退回門外去陪伴羅拔·羅伊斯。

  凱特琳仔細端詳那些面孔。和別處一樣,天父留著鬍鬚。聖母笑意不減,慈祥和藹。戰士擎著巨劍。鐵匠拿著錘子。少女青春又美麗。老嫗枯瘦而睿智。

  而那第七張臉……陌客的臉孔分辨不出男女,更像兩者同體。他是從遙遠之地來的流浪人,天邊永恆的放逐者,既像人又不像人,不被瞭解更無從瞭解。在此地,他的臉被畫成一個黑色的橢圓,黑影之中加上兩點星光權作眼睛。這張面龐讓凱特琳不安。從陌客那裡她無法尋求安慰。

  於是她在聖母面前跪下。「夫人啊,請用您慈母的眼光來看護這場戰爭。他們都是您的子孫,每個人都是。求您眷顧他們,眷顧我的兒子。求您看護羅柏、布蘭和瑞肯,一如我在他們身旁。」

  聖母的左眼上橫貫著一道裂痕,看來好似哭泣。凱特琳聽見文德爾爵士的大嗓門,時不時還有羅拔爵士低聲的回答,他們應在談論即將來臨的戰鬥。舍此之外,夜晚一片沉寂,連蟋蟀的聲音都聽不到。諸神保持沉默。奈德呀,你的遠古諸神回應過你嗎?她不禁想,當你跪在心樹之下,它們真的在傾聽你的話語嗎?

  火炬發出的搖曳光芒在牆壁上舞蹈,那些臉龐似乎被賦予了生命,火光扭曲著它們,改變著它們。城市裡大聖堂中的塑像總能留下石匠雕工的心機,然而此處的木炭圖畫卻粗拙得無有特點。天父的臉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此刻正在奔流城臥床不起,奄奄一息。戰士讓她想起了藍禮和史坦尼斯,羅柏和勞勃,詹姆·蘭尼斯特和瓊恩·雪諾。恍惚之間,在那些線條中她甚至看見了艾利亞的神色。一陣風穿過門檻,火炬劈啪搖盪,這種意象便隨之而去,湮沒在橘紅色的光輝中。

  火炬散發的煙塵熏得她眼睛隱隱作痛。她用傷殘的手掌努力擦拭。當她再度抬眼凝視聖母時,卻看見了自己的母親。米妮莎·徒利夫人因難產過世,當時是為給霍斯特公爵產下次子。孩子和她一同離去,父親的一部分也隨她走了。她總那麼沉靜,凱特琳想著,想著母親柔和的手臂,溫暖的笑意。如果她還在世上,我們的生活將變得多麼不同啊。她不知米妮莎夫人是否瞭解她的長女,這個跪在她面前的女人的心境。呵,我跋涉了千山萬水,為了什麼?我到底是為了誰?我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們,羅柏不要我,布蘭和瑞肯想必認為我是個冷酷無情的母親。甚至奈德臨終時,我到底在哪兒……

  她的頭腦開始發暈,整個聖堂在身旁旋轉。四周暗影搖晃輪換,詭異的禽獸在破碎的白牆上奔波。凱特琳整天沒有進食。這並不明智。她對自己無力地分辯說都是因為沒有時間,然而她又深知,在失去了奈德的世界裡一切都沒了滋味。他們砍下他的頭顱,一次殺了兩人。

  身後的火炬突然迸發出一陣亮光,朦朧之間,聖母呈現妹妹的容貌,只是那對眼睛比回憶之中的更加剛硬,不太像萊莎,更像是瑟曦。是啊,瑟曦也是位母親。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誰,是她懷胎十月,任他們在體內踢打,混合著痛苦與鮮血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如果他們真是詹姆的……

  「瑟曦也向您祈禱嗎,夫人?」凱特琳詢問聖母。那個高傲、冷酷、美麗的蘭尼斯特王后的形象清楚地印在牆上。畫像上裂縫尤在,猶如瑟曦在為自己的兒女悲歌。七神七而為一,一中有七,奧密德修士告訴過她。老嫗有少女的美,聖母有戰士的強,只要她的孩子們身臨險境。是啊……

  在臨冬城和勞勃·拜拉席恩相處的短短時日,她已知國王沒有給過喬佛裡多少溫暖。假如知道那男孩是詹姆的種,想必勞勃會毫不猶豫將他和他母親一併處死,而對此任何人都無法責難。私生子固然司空見慣,然而亂倫之舉卻為新舊諸神所不容,由此邪行而生的孩子將在聖堂裡或神木林中被公開宣佈為孽種。龍王們兄妹通婚,然而他們是古老瓦雷利亞的血統,遵循瓦雷利亞人的習俗。像他們的龍一樣,高傲的坦格利安家族從不聽從神人的呼喚。

  奈德一定已瞭解這事實,如同在他之前的艾林公爵。難怪王后把他們都殺了。換作是我,會這麼做嗎?凱特琳握緊拳頭,傷殘的手指上有從刺客的刀下拯救兒子而留下的傷痕,深可見骨,至今未愈。「布蘭也知道,」她輕聲說,低下了頭。諸神在上,他一定看見或聽到了什麼,所以他們要把他扼殺於病床。

  在失落和疲憊中,凱特琳·史塔克投身於神靈的懷抱。她跪在鐵匠面前,因為他負責修復破損的事物,她請求他給予她可愛的甜心布蘭以關注和保護;她跪在少女面前,懇求她將她的勇氣賜予艾莉亞和珊莎,保護她們的清白之身;在天父面前,她祈求公正,祈求追尋正義的力量和知曉正義的智慧;在戰士面前,她祈求他讓羅柏變得強壯,護佑他平安地穿越戰場。最後,她來到老嫗跟前,老嫗的形象總是一手擎燈。「指引我吧,睿智的夫人,」她禱告,「指引我該走的路,別讓我在前方的黑暗中迷失方向。」

  許久之後,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門上傳來敲擊聲。「夫人,」羅拔爵士禮貌地說,「請您原諒,不過我們的時間到了。必須在破曉之前趕回去。」

  凱特琳僵硬地起立。膝蓋隱隱作痛,她只想要羽床和枕墊。「謝謝你,爵士。我準備好了。」

  他們沉默地策馬穿越稀疏的樹林,高大的樹木因海風的吹刮而東倒西歪地側向海的反面。馬群緊張的嘶鳴和鐵器叮噹的交擊是他們天然的嚮導,指引他們回到藍禮的營地。在黑暗之中,人和馬排列成長長的縱隊。他們漆黑無垠,好似「鐵匠」將黑夜本身鍛造進了鋼鐵中。她的左邊有飄揚的旗幟,右邊也是,前方的旗幟更是一排接著一排,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看不到一種顏色,分不出一個紋章。這是一支灰色的軍隊,凱特琳想,灰色的戰士騎著灰色的駿馬打著灰色的旗號。藍禮的陰影騎士們高舉長槍,靜坐在馬鞍上等待。她穿過這片由裸露而高大的林木組成的森林,將這些被剝奪了綠葉和生機的大樹拋在身後。抬眼望去,風息堡矗立之處是一片更深沉的黑暗,黑色的牆壁無法反射夜晚的星光,隔著原野,只見史坦尼斯公爵紮營之地正有火把來來往往。

  藍禮帳中燭光通明,映得那絲綢帳篷似乎在放光,好似一座雄偉的、發射綠光的魔法城堡。兩名彩虹護衛守在大帳門邊。碧光奇異地照在帕門爵士紫色的外衣上,並給了覆在埃蒙爵士全身鎧上的黃釉向日葵以一種病態的色彩。他們頭盔上飄著長長的絲羽毛,肩上垂著彩虹披風。

  帳內,布蕾妮正為國王穿戴戰裝,而塔利伯爵和羅宛伯爵在一旁談論部署和戰術。營帳裡很溫暖,十幾個小鐵盆裡的煤球在燃燒,散發出熱能。「我一定要跟您談談,陛下,」她說,這是她第一次給他冠上國王的頭銜,無論如何要讓他注意到她。

  「好的,我馬上就好,夫人,」藍禮答應。布蕾妮正把背甲和胸甲系在他的加墊外衣上。國王的鎧甲乃是深綠,是夏日密林裡樹葉的色彩,綠得深沉,似乎能吸收燭光的焰芒。金色的光輝在鎧甲的扣子和飾品上閃爍,如同樹林裡縹緲的鬼火,隨著他的行動而搖曳。「請繼續,馬圖斯大人。」

  「陛下,」馬圖斯·羅宛邊說邊瞟了凱特琳一眼。「此刻,我軍已準備就緒。為何要等天明?吹響號角,讓我們進軍吧。」

  「要人們說我背信而勝,發動毫無騎士精神的偷襲?黎明才是約定的時間。」

  「黎明是史坦尼斯選擇的時間,」藍道·塔利指出,「他想背乘初升的太陽衝擊我們。而我軍則幾乎是半盲狀態。」

  「那最多只能造成片刻的驚駭,」藍禮自信地說,「洛拉斯爵士將擋住他們。之後將開始混戰。」布蕾妮為他系緊綠色的皮帶,扣上金色的扣子。「我老哥去世之後,不許任何人侮辱他的屍首。他是我的血親骨肉,我決不允許誰把他的頭顱穿在槍上到處炫耀。」

  「假如他投降呢?」塔利伯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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