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魔法 > 冰與火之歌② | 上頁 下頁


  問題的核心在於那名女子,並非賽麗絲夫人,而是另外那個。下人們都不敢直呼其名,乃稱她為「紅袍女」。「我倒不怕,」克禮森對他的地獄犬雕像說:「就是她,梅麗珊卓。」來自亞夏的梅麗珊卓是個女術士,是個縛影士,同時也是光之王拉赫洛的女祭司。拉赫洛乃聖焰之心,是影子與烈火的神。不,梅麗珊卓的種種瘋狂行徑絕不能散播到龍石島之外。

  與晨間的明亮相較,他的房間此刻顯得昏暗而陰沉。老人伸出顫抖的雙手,燃起一根蠟燭,走到他位於通往鴉巢樓梯下方的工作室。各式軟膏、藥水和藥材整齊羅列於架上,他從最上層一排由矮陶瓶所盛裝的藥粉後面找出一個與小指頭差不多大小的靛藍玻璃瓶,稍加搖晃,瓶內便傳出聲響。克禮森吹開表面灰塵,將瓶子拿回桌邊。他癱坐在椅子上,打開瓶蓋,倒出內物。那是十來顆種籽大小的結晶,滾過他原本正在閱讀的羊皮紙。燭光照映之下,它們閃閃發亮,有如珠寶,色澤奇紫,讓老學士覺得自己彷彿從沒真正見識這種顏色。

  喉際項鍊越發沉重,他用小指指甲輕觸其中一顆結晶。如此微小的東西,卻有掌控生死的能力。結晶由某種植物製成,該植物只生長於半個世界外的玉海諸島。葉片需經長期放置,隨後浸泡於石灰水、糖汁以及某些產自盛夏群島的珍貴香料中,之後丟棄葉片,在藥水中加入灰燼,使其濃稠,然後靜置結晶。其過程緩慢而艱難,所需配料價格昂貴,極難尋求。知道配方的僅包括裡斯的煉金術士,布拉佛斯的「無面者」……以及他所屬的學士組織,可這種東西是不能在學城之外討論的。大家都知道學士鎖鏈中的銀片代表醫療之法——然而大家卻往往假裝忘記,懂得醫療之法的人,也同樣懂得殺人之術。

  克禮森已不記得亞夏人如何稱呼這種葉子,也不記得裡斯毒劑師給這種結晶取的名字,他只知道它在學城裡被命名為「扼死者」,將它放進酒裡溶化後,會使飲者喉部肌肉劇烈縮緊,使其氣管阻塞,據說受害者面部往往呈現出與結晶相同的紫色,與噎死的症狀如出一轍。

  而就在今天晚上,史坦尼斯公爵將宴請諸侯和他的夫人……以及亞夏的紅袍女梅麗珊卓。

  我必須先休息,克禮森學士對自己說,天黑之後,我必須精力充沛,手不能顫抖,勇氣不能衰退。此事雖然可怕,卻是逼不得已。假如天上真有諸神,想必他們會原諒我的。近來他的睡眠狀況很差,午睡片刻應該有助於他回復體力,面對即將來臨的磨難。他虛弱地走到床邊,然而當他閉上雙眼,卻依舊見到彗星的熾烈紅光,栩栩如生地在他的黑暗夢境中閃亮。就在他睡著前的一刻,他意識模糊地想:或許這是我的彗星,一個染血凶兆,預示著即將來臨的謀殺……是的……

  待他醒來,天已全暗。他的臥房漆黑一片,全身每個關節都隱隱作痛。克禮森頭暈腦脹,勉力坐起,抓住柺杖,顫巍巍地下了床。都這麼晚了,他心想,他們竟沒通知我!每逢宴會,他都受邀參加,坐在鹽罐旁,離史坦尼斯公爵很近。啊,公爵的臉浮現眼前,不是現在的他,而是他兒時的臉孔,那個永遠站在冰冷陰影裡,看著陽光照在哥哥身上的男孩。無論他做了些什麼,勞勃永遠搶先一步,而且做得更好。可憐的孩子……為了他,我一定要趕快行動。

  老學士在桌上找到結晶,將之從羊皮紙邊撥起。克禮森沒有傳聞中裡斯毒劑師愛用的空心戒指,但他寬鬆的長袍袖子裡倒是縫了各式大小口袋。他將「扼死者」結晶藏進其中一個口袋,開門喊道:「派洛斯,你在哪裡?」無人應答,他便拉高音量再喊,「派洛斯,快來幫我!」仍然沒有回應。怪了,年輕學士的寢室就在螺旋梯的中間,一定聽得到的。

  最後,克禮森只好叫喚僕人。「快點!」他吩咐他們,「我睡過頭了。現在晚宴已經開始……酒也喝過了……怎麼沒叫醒我呢?」派洛斯學士到底怎麼了?他實在不明白。

  再一次,他必須穿越長廊。夜風銳利,充滿海洋的氣息,刮過高窗,傳出低語。龍石島城牆上火炬搖曳,城外的營地裡篝火熊熊,彷如滿天星星墜落凡塵。天際彗星依舊紅光熠熠,其勢惡毒。學士連忙安慰自己:以我的年紀和睿智,實在不該怕這種東西。

  通往大廳的門是一隻石雕巨龍的大口。走到門外,他遣走僕人,決定獨自進去,才不會顯得虛弱。於是克禮森拄著柺杖,勉力爬上最後幾級石階,來到入口的龍牙下。兩名守衛打開厚重的紅門,噪音和強光頓時穿出,克禮森走進巨龍的龐然巨口。

  在刀叉碗盤的碰撞和席間的低聲交談中,他聽見補丁臉正唱著:「……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牛鈴響叮噹。這正是他早上唱的那首可怕曲子。「影子來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居住啊大人!」下方的席位上坐滿了騎士、弓箭手和傭兵隊長,他們撕下大塊黑麵包沾魚湯吃。任何可能破壞宴席格調的高聲談笑、恣意喧嘩,在大廳裡都找不到,因為史坦尼斯公爵不允許此種行徑。

  克禮森朝高起的平臺走去,那裡是諸侯和國王的座位。他遠遠繞路避開補丁臉,可是弄臣跳舞搖鈴正在興頭上,既沒看到也沒聽見他靠近。結果補丁臉單腳站立,換腳的時候,一頭栽到了克禮森身上,撞開他的手杖,兩人連滾帶爬跌在草席上。眾人哄堂大笑,這無疑是一幅十分滑稽的景象。

  補丁臉半趴在他身上,那張五顏六色的小丑臉緊貼著他,頭上的鹿角牛鈴盔卻沒了蹤影。「海底下你若跌倒,會往上掉!」他大聲宣佈,「我知道,我知道,噢噢噢!」小丑咯咯笑著滾到一邊,彈跳起身,然後跳了一小段舞。

  為表示風度,老學士露出虛弱的微笑,掙扎想起身,然而臀部劇痛不止,一時之間他真怕又把骨頭給摔碎了。這時,有一雙健壯的手伸到他兩腋,扶他起來。「謝謝你,爵士先生。」他囁嚅著,轉頭想看看是哪位騎士伸出援手……

  「老師傅,」說話的人是梅麗珊卓夫人,她聲音低沉,有著玉海地區獨特的悅耳口音。「您要小心啊。」她一如往常,從頭到腳全是紅色,身上一件亮如明焰的滑絲長禮服,袖子很長,上衣有切口,露出裡面顏色更深的血紅襯衣。她的喉際有一條比任何學士鎖鏈還要緊的紅金項圈,嵌了一顆大紅寶石。

  她的頭髮,也並非紅發男人常呈現的橙色或草莓色,而是磨亮的深紅銅色,在火炬照映下閃閃發亮。就連她的眼睛也是紅色……但她的皮膚卻白晰滑嫩,毫無瑕疵,好似鮮奶油;她的身形優雅苗條,高過多數騎士,胸部豐滿,腰身纖細,一張心形臉蛋。男人的視線一旦停在她身上,便很難移走,即便老學士也不例外。許多人稱讚她美麗,但其實她並不美麗。她血紅,可怖,血紅。

  「夫人……謝……謝謝你。」

  「您年紀大了,走路可千萬要當心。」梅麗珊卓恭敬地說,「長夜黑暗,處處險惡啊。」

  他知道這句話,那是她宗教裡的一句禱詞。沒關係,我也有自己的信仰。「只有小孩子才怕黑。」他對她說。另一邊,補丁臉也繼續唱起那首歌,「影子來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跳舞啊大人!」

  「這可真奇了,」梅麗珊卓道,「你們一個是聰明的傻子,另一個卻是愚蠢的智者。」她彎下腰,撿起補丁臉掉落地面的頭盔,扣在克禮森頭上。錫桶滑下雙耳,牛鈴輕聲作響。「學士先生,我看這頂王冠正好配得上您的頸鏈。」她宣佈。周圍的人跟著哄笑不停。

  克禮森抿緊嘴唇,強忍怒火。她以為他年老力衰,一無是處,但在今晚結束以前,她就會見識到他的厲害。老歸老,他可是個出身學城的學士。「我不需寶冠,只求真相。」他告訴她,說著自頭上摘下小丑盔。

  「世界上有些真相,舊鎮裡是沒有教的。」梅麗珊卓紅衣一甩,轉身走回高臺餐桌,史坦尼斯國王夫婦便坐在那裡。克禮森把鹿角錫桶盔還給補丁臉,隨後跟上。

  派洛斯學士坐在他的位子上。

  老人不禁停下腳步,睜大眼睛。「派洛斯學士,」最後他終於開口,「你……你怎麼沒叫醒我?」

  「陛下要我讓您休息,」派洛斯倒還知道臉紅,「他說無須驚動您。」

  克禮森環顧四周,眾多騎士、隊長和諸侯一言不發地坐在位子上。壞脾氣的賽提加伯爵已經上了年紀,披風上綴有紅榴石雕成的螃蟹。英俊的瓦列利安伯爵選擇了海綠色的絲質上衣,裝飾喉際的白金海馬正與他一頭亮金長髮相襯。巴爾艾蒙伯爵是個肥胖的十四歲男孩,全身裹著層層紫天鵝絨衣服,鑲有白海豹皮裝飾。亞賽爾·佛羅倫爵士雖穿了狐皮大衣,仍舊不能改變他的平凡相貌。篤信七神的桑格拉斯伯爵脖頸、腕部和手上都戴了月長石。至於來自裡斯的薩拉多·桑恩船長,則是一身大紅緞子禮服和金飾珠寶。唯有戴佛斯爵士衣著儉樸,一件褐色上衣,綠羊毛披風。也唯有戴佛斯和他四目相交,眼帶悲憫。

  「老頭子,你病得太重,不中用了。」這聽起來像是史坦尼斯公爵的聲音,但不可能啊,怎麼可能?「從今以後,改由派洛斯學士來輔佐我。反正從你無法登上鴉巢那天起,信鴉早就交他管理。我可不想讓你因為幫我做事而送命。」

  克禮森學士眨眨眼睛。史坦尼斯,國王陛下,我可憐的、鬱鬱寡歡的孩子,我始終沒有得到的兒子,你千萬不能這麼做,難道你不知我有多麼照顧你,為你而活著,難道你不知不管發生了什麼,我依舊對你疼愛有加嗎?是的,對你疼愛有加,比對勞勃、甚至對藍禮還要深,因為你最缺乏愛,你最需要我。但他說出口的卻是:「遵命,陛下。不過……不過我肚子很餓,可否請您給我一個位子?」讓我坐在你身邊,好好守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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