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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劍尖指處,那人長髮飄飄,卻不肯回過頭來,過了半天,才道:「晚輩天臺蔣靈騫。」

  盧澹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實一點都不意外,他早就察覺蔣靈騫伏在梁上偷聽。這番話,他也是故意要蔣靈騫聽的。只是沈瑄不知道,聽完盧澹心的話後,正作沒理會處,不料就見到了蔣靈騫。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說什麼好。這時湯慕龍早沖了出來,急急道:「蔣小姐,你……」

  蔣靈騫朝湯慕龍點了點頭道:「湯公子,我聽說你到了簡寂觀,特意找了過來。我不是來這裡尋事的。你替我求求盧真人,將劍陣撤了。」

  不等湯慕龍開口,盧澹心就揮了揮手,一群廬山弟子就退了下去。蔣靈騫慢慢地朝湯慕龍走了過去,又慢慢地拜下。湯慕龍趕快扶住她,臉上幾乎掩飾不住衷心的喜悅。盧澹心瞧著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湯公子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廬山。樓狄飛見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贈了他一匹馬當作坐騎,他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來晃去的,只是昨日情形。蔣靈騫自從在簡寂觀出現,直到與湯慕龍雙雙拜過盧澹心,直到隨湯慕龍離開,再也沒看過他一眼。她與湯慕龍騎著羅浮山的白馬,並轡而去,映著滿山火紅的夕陽……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別人的妻子。從今往後,我除了將她徹底忘掉,並沒有別的辦法……」盧澹心那一席話,已經如巨石一樣壓在他心上。

  也不知道現在能上哪兒去,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日裡倒騎瘦馬,信步遊韁,到哪裡是哪裡。那架墨額琴背在身邊,勤練不輟。大抵人心中抑鬱之時,便能有佳作問世。這一路上,《五湖煙霞引》中前四曲,練得各盡其意,揮灑自如,還剩了最難的一曲《浩蕩洞庭》。

  這一路走過來,不知不覺,到了湖南境內。山嶽漸漸平緩,雲水瀟湘,湖澤遍地。那時湖南是馬殷父子的勢力範圍,稱楚國,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闊別多年,連楚地方言也講不出一句了。

  這日黃昏路過衡陽回雁峰下。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呼哨,那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幾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輕輕騰起身來,臨空翻了個筋斗,又穩穩地落在馬背上,卻是正騎著。不想再拉拉韁繩,馬卻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勁拉了幾下,那馬也只踱幾碎步,萬不肯再向前的。

  抬頭一看,路邊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棧,不如今夜就住在這裡吧。進店坐下,吩咐小二準備飯菜,還特意囑咐了一句菜中少放辣椒。原來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紅彤彤的幾大盤,無辣不歡。沈瑄在江南長大,哪裡吃得消這些。領教過幾回後,每次吃飯總要叮囑過,人家看他是外鄉人,自然也明白。

  不過廚子好像還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夾了五六粒鮮紅的幹辣椒。沈瑄只夾了一箸,就覺得舌頭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疼起來。只得少許吃一點,就端起飯碗來。忽然,小二端上一隻花瓷海碗:「剁椒魚頭,窗下那位客官給您叫的。」

  那魚頭還未到面前,沈瑄就覺得一股麻辣香氣熱烘烘撲鼻而來,幾乎嗆死。瞥了一眼,只見一碗紅得發黑的油湯晃來晃去,看了就發暈。沈瑄朝窗下那邊望去,一個三十歲上下,虎背熊腰的風塵俠士笑眯眯地瞧著他,面前也擺了同樣一碗剁椒魚頭。那俠士朝他拱了拱手,就逕自把筷子伸到碗裡,竟是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笑自己不敢吃辣椒。

  究竟是少年氣盛,看見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來。不就是吃一隻魚頭,又能如何?

  當下就把那海碗端到面前來。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麼。他不敢細品滋味,只吞下去拉倒。剛咽時還不覺什麼,但只一會兒,熊熊大火就從咽喉燒了上來,雙唇燙得不敢碰一碰筷子。這哪裡是吃飯,簡直是受罪。但沈瑄是個不肯低頭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他氣聚丹田,神形歸一,一心一意對付起那魚頭來。拼了一回,居然就消滅完了。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兩個太陽穴都脹了起來。舌頭早是辣得沒了知覺。看見茶壺在桌上,忙忙地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俠士,也吃完了魚,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舀那紅紅的魚湯喝,還滿臉笑嘻嘻怡然自得的樣子。沈瑄知道這場比拼還沒完,也不找湯勺了,索性端起碗來喝那魚湯。這魚湯比起魚頭來,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閉上眼咕嚕咕嚕喝完,回過頭,連肚腸都要抽搐起來。他拼命的想有什麼藥可以止辣的,無如腦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轉也轉不動。只得又倒茶喝,卻發現茶也喝淨了,遂大聲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俠士聽見,端著一隻酒壺就踱了過來:「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除非是這個。」就向沈瑄的空茶杯了倒了滿滿一杯白酒。沈瑄向來很少喝酒,更別說這樣大一杯了。可此時辣得幾乎神志不清,舌頭也轉不過來了,於是一言不發,接過酒一氣喝了個乾淨。這烈酒一般是火辣,從胃裡暖烘烘地逼上來,與辣椒不差什麼。可是酒勁過去,的確覺得神清氣爽,痛快淋漓。他不由得沖那俠士笑了起來。

  那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對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來兩碗剁椒魚頭!」

  從日落到上燈,從上燈到二更,沈瑄與俠士比賽吃辣椒,消滅了七八碗魚湯,後來索性叫小二將一串一串的幹辣椒將來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覺得平生從未這樣暢快刺激過,什麼憂愁煩惱,離情別緒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那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興致勃勃,一杯一杯的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是不勝酒力,只知酒中意氣,酣暢胸襟。然而終於漸漸不支起來。

  沈瑄醒來時,仍是夜晚。自己卻躺在一間客房的床上,墨額琴擺在身邊。

  「小兄弟,醒了就起來喝口茶。」

  沈瑄一看,那個俠士獨自坐在屋角,面對牆壁不知做什麼,這時轉身走過來,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

  沈瑄喝著茶,不覺不好意思起來,卻看見窗外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俠士道:「不過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闖北倒很少碰見可以與我喝上十鬥酒的人。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沈瑄遂說了,又問俠士的名諱,那人一笑:「我叫葉清塵。清塵濁水的清塵。本是姑蘇人氏。」

  沈瑄道:「我還以為葉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

  葉清塵搖著頭笑道:「我平生漂泊放浪,好酒嗜辣,難怪你覺得我不像姑蘇人。沈兄弟,休怪我說你,酒逢知己,千杯猶少;酒入愁腸,徒損心力。再不可如此了。」

  葉清塵立在窗下,雙目炯炯。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髮散亂,全是風霜之色,但臉上威武英華,說話誠懇磊落,遂道:「葉兄說的是。小弟前日借酒澆愁,未免太頹喪了。不過既見葉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這許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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