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鬥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七一


  那是大掃蕩那天,胡文玉在段村村頭被偽軍抓住,押著走了三天之後的一個晚上,他開始被審訊。一連幾次,他都一口咬定姓趙,別的什麼也沒說。於是敵人把他帶到一個高大寬闊的磚房院裡。院裡十分清靜。走進一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屋子,就見張木康坐在太師椅上,黑胖臉上露著假笑,齜出一口白牙,毒箭似的眼光緊盯著胡文玉。

  「請坐!胡政委!受了委屈吧!對不起!」說著,讓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胡文玉心裡一驚,看樣子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他沒有答言。

  「你可以相信,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和你見過面,日本人更不會知道。我不想留你在這邊,你可以回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將來你感到有必要的時候,咱們也許會一起共事的。現在我請你在這裡簽個字。」

  「你們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不簽字!」胡文玉壯了壯膽大聲說,可是同時小腿也抖了一下。

  張木康平靜地說:「我尊重你的選擇,給你三個小時,也就是說到晚間十二點整,你要做出決定:或者是槍決,或者是簽字。」說完就出去了。

  胡文玉呆立了一會兒,坐在木椅上。椅子對面的方桌上,放著一架陳舊的座鐘,一盞油燈。張木康把要他簽字的自首書放在桌上。夜,靜得令人可怕,一切喧嘩都停止了,只有座鐘滴答滴答機械地響著,時針不停地走著。胡文玉面對著時針坐著,計算著。忽然,他感到一陣彷徨湧上心頭,好像一切都搖晃起來。他想起了在家裡時那豪華享樂的生活和他逃出家庭的情景。他現在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沒有準備為革命去死,可是現在卻真的就要死了。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血污的屍體。

  他又感到四周一團漆黑,時針已經指到十一點半了,離死亡還有三十分鐘。他臉上流著汗珠,衣服被汗水濕透了。黃色的燈光照著他那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他抖動著雙手,拿起自首書,又放下。他的腦子裡出現了問號:「我為什麼要死?我幹革命是為了什麼?」他不能回答自己。時針已經毫不留情地指到了十一點五十五分。突然,門開了,張木康站在門口,看了看手錶,從牙縫裡迸出一種殘忍威脅的聲音:

  「你怎麼辦?決定了沒有?」

  胡文玉茫然地站起來,不知怎樣好了。座鐘滴答地響著,只有一分鐘了。兩個兇惡的特務提著槍進來了。

  張木康又說話了:「只有一分鐘了!你必須立刻決定!」他說著把鋼筆遞過去。

  胡文玉突然像掉在海裡的人抓住救生圈一樣抓住了鋼筆,在自首書上簽了字。張木康接過去,看了一下,笑著拍了拍胡文玉的肩膀:

  「我說到哪裡,做到哪裡,我現在就送你走。為了你行動方便,請你穿上這件大褂,戴上這頂帽子。這是我簽了字的一張名片,你好好藏著,在必要時候拿出來讓他們看一下。」

  胡文玉接了名片,穿好衣服,跟在張木康身後通過崗哨,走出了村頭。

  「好!我們一定為你保守秘密。」張木康的黑臉上浮著獰笑和胡文玉握了握手。……

  胡文玉這才明白,原來這張名片是和小鸞發生關係的那一晚上,被她拿去了。他想著心神惶惑不安,不由地啜嚅著對趙青說:「反正我不是特務!」

  趙青突然笑起來說:「不!你不但是特務,而且是真正的國民黨特務。」

  胡文玉震驚地張開了嘴,望著趙青。

  趙青獰笑著一擠眼說:「是的!你已經跟我們一起幹了不少破壞共產黨的事業,他們不會饒過你的。再說,你已經幹上了,就由不得你了!」趙青說著遞給胡文玉一支煙捲,給他點著火吸著。胡文玉漸漸抬起頭問:

  「那麼你是?」

  趙青笑著噴出一口煙說:「我?事到如今,也只好對你公開了。我是本區的國民黨書記長,正正經經的地下工作者。你呢,雖然以往你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我已經給你請了委任狀在這裡了,看!」趙青遞給他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白紙。

  胡文玉接過來打開一看,只見一張石印的委任狀,上面寫著「茲委任胡文玉為特派專員」幾個核桃般大的字,旁邊還蓋著一顆朱紅的大印。他驚奇得瞪著眼睛,狠狠地吸了兩口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青笑道:「沒什麼奇怪的。以你的才能,只要忠心報效党國,前途比我要大得多。我也不想冒你的功。這幾個月,靠著你的幫助,我們已經掌握了十多個村的共產黨支部,並且在這些村的遊擊小組裡,建立了咱們的秘密武裝。這是許鳳他們到現在也沒有發覺的。這可是大大的功勞啊!你知道麼,國民黨中央實行『曲線救國』,已經派遣九十萬國軍投降日軍。兩邊這麼一合流,天下還不就是咱們的!叫共產黨去流血、去犧牲吧。到時候咱們得了天下,你老兄立下汗馬功勞,說不定還可以到南京見咱們老頭子呢。那時候,隨你要什麼吧,金錢、美人、名譽、地位、高樓大廈、汽車、洋行……就是許鳳吧,如果你喜歡她,你就娶她做姨太太好了,有什麼困難!哈哈……」

  聽趙青說著,胡文玉臉上,一會兒恐怖,一會兒驚慌,一會兒迷惘,真是瞬息萬變。他覺得這幾年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現在夢給驚醒了,夢中的那條路,生生的給打斷了,再也接不上了。他又覺得自己在趙青佈置好的染缸裡洗了一個澡,染了一身黑,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趙青真陰險!為什麼自己以前一點也沒看出他的形跡呢?趙青真是個狠毒的獵手!自己已經落進他的網裡,還脫得了身嗎?不行!他就是放了你,你往何處去?還不是成為李鐵他們的俎上肉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男子漢大丈夫,不甘,不甘!……他又向趙青要了一根煙吸著。吸著,想著,手微微地有些顫抖。思前想後,覺得也只有趙青給安排了的這條路可走。胡文玉好像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出路,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抬眼看了趙青一下,自語般輕聲說:「我服你!我就是還不明白,既然你是幹這個的,為什麼大掃蕩時還要衝啊,沖啊,弄得掛了彩呢?」

  趙青笑道:「掛彩個屁!那是演戲嘛。你看我腿上有傷疤吧?」說著,撩起褲腿讓胡文玉看。

  「那麼你殺死那個義勇軍獨立旅長的事,難道也是假的嗎?你臉上不是還帶著叫他砍傷的刀疤嗎?」

  「這個事可是不得已而為之。你知道,那個獨立旅長是咱們的人。開初我們一塊拉起了一支義勇軍,本來要委他當書記長,後來見他不可靠,又委了我。他氣憤不過,要把隊伍拉著去安平投呂正操司令。你想這怎麼得了。我只好先發制人,找縣遊擊大隊,說他要投降日寇當漢奸。我叫遊擊隊秘密包圍了獨立旅,我又自告奮勇去找他。在談話中間,趁他點火吸煙的時候,我就開了槍。不防他身邊有一把刀,中了槍之後,他還給了我一傢伙。倒也好,從此留下了這塊光榮的革命標記,比金牌還吃香。」

  趙青大笑著拍拍胡文玉的肩膀,胡文玉慘澹無聲地苦笑了一下。隨後趙青坦率地跟胡文玉商議對付李鐵、許鳳他們的計畫:趙青爭取控制這個區,作為根據地;胡文玉和小鸞打入縣委,發展力量。胡文玉憂慮地把許鳳和他談話的經過說了一遍,擔心許鳳叫他向組織上坦白,是發現了他自首的秘密。趙青沉吟片刻,仔細分析了一回,認為不可能被發現。她可能是指的男女關係方面的事。胡文玉這才放寬了心。這時小美、小鸞又進來,一起說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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