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戰鬥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二四


  「我淨在北平混事,這次回來看看家,昨天去串親,就趕上掃蕩了。」

  他發現這個偽軍軍官,好像並沒有惡意,一點也沒追問找岔,卻像老朋友一樣只扯趙青家的事,聽起來他比胡文玉還知道的多,甚至連趙青五六歲以前的事他都知道。只聽他又突然問道:

  「你是文業哥的大少,你是屬什麼的來?」

  胡文玉哪裡注意到這個,只好胡謅道:「屬馬的。」

  偽軍軍官仔細地打量了他一會,黑胖臉獰笑著露出白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誰了。」接著叫來幾個偽軍,一揮手:「帶走!」

  ……

  胡文玉就這樣在殘酷混亂的掃蕩中失蹤了。趙青在被群眾用抬架抬回家來之後,曾經派人到處打聽胡文玉的下落。看來沒有指望了。不料隔了幾天之後,一個黑夜裡胡文玉突然來到了他家裡,十多天不見,竟然瘦損憔悴的不敢認了。胡文玉一見趙青,就把他怎樣沖出敵人包圍,怎樣跑到平大路附近的李村,怎樣累的吐了血病倒了,在一個老大娘家隱蔽了幾天,說了一遍。趙青見他蓬首垢面,精神不支,說著話兒直是咳嗽,就勸他先在家養養病,再計議怎麼工作。

  隨即叫了妹妹小鸞來,吩咐她好好照顧胡文玉。正趕上他爹趙文卿老頭子也從天津回家看望,也介紹相見了。一家人對胡文玉十分熱情,把他安頓在這嚴密的東跨院北屋裡住下。胡文玉受盡驚駭,突然得到了休息和安慰,似乎應該振作起來,不知為什麼心情卻十分不安。日夜瞪著大眼睛出神,偷偷地唉聲歎氣,特別是一聽到傳來槍聲,就驚魂不定地跳起來。

  往事像噩夢一樣壓在他心頭,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呆呆地立了一會,噓了一口氣,拿起煙斗來,慢慢裝上煙,在燈火上吸著,不由地又想起趙青的爹趙文卿來。趙文卿胖胖的高個子,亮光光的禿頭頂,滿臉都是笑紋,穿著串綢褲褂,黑呢鞋,金錶鏈在胸前扣子上系著,手裡玩弄著名人書畫的摺扇,風度翩翩。趙青把胡文玉介紹給他,他打著哈哈,自我表白說:

  「我是熱心教育事業的人,國難當頭,只好學陶朱公自食其力,經營點商業,這是不得已呀,哈哈哈!請,請!……」

  胡文玉被讓到桌邊坐下。桌子上江西大花瓷盤裡,盛著熱氣騰騰的肉餃子。小鸞坐在炕沿邊上在剝蒜瓣,她那一團火似的眼睛,不住地瞟著他。趙青的姨娘小美,打扮得妖裡妖氣,叼著煙捲,一口天津話,不停地向做飯的老太太挑三捏四的。

  於是在恭維的笑語聲中,一起吃起餃子來。

  「不要緊,你就在我這裡住著吧,我保險什麼事都不會出。」趙文卿笑著,用白手絹擦著禿頭。

  胡文玉回味著當時的情景,心裡也奇怪起來。過去只知道他是個買賣人,現在看並不那麼簡單。他為什麼單單在這時候回來呢?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呢?胡文玉坐在炕沿邊,磕了煙斗又裝上一袋吸著。

  這趙文卿是個三百多畝地的地主。「七七」事變前是這一帶辦教育的紳士,國民黨的縣黨部委員,當過大鄉長,開過銀號,事變後發行過小票子,還開過燒鍋、雜貨鋪、運貨棧,又是來往天津的大行商。他秘密地勾結著一批流氓土匪,所以在這一帶很有勢力。他為人八面玲瓏,笑裡藏刀,善於投機取巧,只要有利可圖,見縫就鑽。不管什麼人,只要跟他一接近,就免不了要吃虧。財主就得叫他刮點錢,窮人就得給他白出力。還得叫你笑在面上,苦在心裡。因此人們送他一個外號叫「大烙鐵」。

  共產黨八路軍一來,他立刻打出抗日的旗號幫助收槍,改編義勇軍,並且叫兒子趙青也參加了遊擊隊。實行合理負擔之後,他一算帳不合適,立刻又把土地分給窮苦的親友自種自吃,脫掉了負擔,又落了人情,暗中卻又白得些租子。自己落得清閒自在,來往天津經營商業。他就這樣表面上很開明,實際上腳踏三隻船,和國民黨、日偽軍都保持著聯繫,等待時機恢復他的勢力。為了表現進步,把雇工都辭退了,只留下親族中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嫂子給料理家務,名義上是白養活她,當然工錢是沒有的。他這套手腕確實騙過了好多人。又加趙青參加工作後入了黨,一直表現得很積極,就更沒有人再去懷疑他了。

  胡文玉雖然對趙文卿有些懷疑,但想到趙青是個幹部,又是黨員,心也就踏實了;再說由於心情不好,便裝做有病,口頭上雖不斷和趙青說要出去轉轉,趕快恢復工作,可是今天推明天,總也出不去。他整天价藏在東跨院什麼人也不見,只跟小鸞、小美泡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根本不知道許鳳派人來找過他。聽到的都是壞消息,說什麼:部隊全垮了,幹部們死的死逃的逃,誰也聯繫不上。又聽說敵人三個村安一個據點,駐二十個清鄉隊……

  他聽了這些就已經抬不起頭來了,偏又聽說許鳳被敵人俘擄去了。這一下對他是再嚴重不過的打擊,使他幾天幾夜吃不下、睡不著。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胡文玉精神變得萎靡頹喪,舉動遲緩,意志消沉,那種蓬蓬勃勃的銳氣,都喪失淨盡了。現在他從紅漆迎門桌上拿起鏡子來,在燈下照著,摸摸自己那蒼白的臉頰,灰心喪氣地放下鏡子,一骨碌躺在炕上,瞪起那空虛無神的眼睛,出神地喃喃自語著:

  「唉!完啦,一切都完啦!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哪?」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摧折了篷舵的破船,無目的地在汪洋大海裡漂流著,一切希望都毀滅了,現在只是等待著沉沒,死亡,可又非常害怕死亡。他胡思亂想地拍打著自己的前額。

  這時屋門輕輕地開了,趙青扶著雙拐冬冬地走進來,他沒有招呼就悄悄地坐在八仙桌旁邊的椅子上。胡文玉抬頭看了他一眼,仍舊伏在炕桌上,用鉛筆在一張紙上胡亂寫著字。趙青起來湊到炕桌邊,就燈火上吸著煙捲,看見胡文玉在紙上亂寫著:

  「茫茫的長夜呀,我已等不到天明,一切都成了泡影,戰鬥,有何用?怒海狂濤你吞沒我吧,吞沒我吧!你已經吞沒了她,我也應該沉沒,沉沒,沉沒!……」

  胡文玉見趙青來看,忙將字紙一團,在燈火上燒著了。

  趙青猛吸了兩口煙,對面坐在炕桌邊,唉了一聲說道:

  「真出乎意料之外,鬼子這一次還能有這麼大的兵力來對付咱們冀中!看起來,形勢越來越嚴重了。」趙青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天津寄來的《庸報》遞給胡文玉。

  胡文玉接過報紙,展開在燈光下看著。問道:「哪兒來的漢奸報紙?」

  趙青笑道:「好多村都收到了天津寄來的報紙、宣傳品,還有這玩意兒。」趙青說著又從衣袋裡掏出一疊紙說:「是敵人自動寄來的,根本不收費。」

  胡文玉又接過那疊白光光的道林紙一看,竟是一套彩色的春宮畫,旁邊印著反共標語,看著搖了搖頭。趙青歎口氣說:「你看看報上的消息吧,真沒有想到鬼子還有這麼大力量。太平洋戰場英、美還是一直失利,連東南亞許多國家也被鬼子佔領了。我們這裡恐怕將和東北一樣變成日本鬼子的後方基地哩。聽說重慶方面的代表也正跟鬼子秘密談判。因此,鬼子能夠集中全部力量來搞我們各個根據地。我們各個邊區都受到很大損失。如此下去,結局不知道將要怎麼樣呢。」說著深深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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