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豔陽天 | 上頁 下頁
三六四


  「馬主任,可全靠您維持了。唉,我就是圖著多賣幾個錢,給孩子買點零嘴吃,誰想找了一身病呀!千萬可別讓那事兒傳揚出去。真要挑個明,敞個開,把我也拉扯到裡邊,讓我們孩子爸爸知道了,我可受不了哇 !」

  「我當然要生著法兒往好處給大夥兒辦,咱們誰對誰呢?你呢,焦慶家,我再囑咐你幾句:這時候,說話、做事都要小心一點兒;

  不該說的別說。不該做的別做。」

  焦慶媳婦說:「對,對。」

  馬之悅回到屋裡,對馬小辮說:「雨停止了,你快些回去歇著吧。」

  馬小辮低著頭走出來,貼著牆根,出了街口朝北邊移動一截兒,就又站下來等候。

  馬之悅對跟出來的焦慶媳婦說:「你回去吧。」

  焦慶媳婦說:「等我關上門。」

  馬之悅有點慌了。他想,馬上到豬食槽子底下把刀子取出來吧,這會兒實在不便,再磨蹭一會兒,又怕走在路上的馬小辮碰上人,不好開脫,只好硬著頭皮跟出來。他走在街中間,追上了馬小辮,讓馬小辮在後邊走,跟自己保持一點兒距離。他們全都貼著牆根往前摸,一直把馬小辮護送到離自己家門口不遠了,馬之悅的心才算放下了。他想先把馬小辮送到家,再回來取那把刀子。又一想,這會兒,焦慶媳婦准把門關上了。等到明天再說吧,大白天取把刀子更不容易。對了,把馬小辮送到家之後,再找馬立本去,這小於腿腳靈活,跳到牆裡去就拿出來了。他走了幾步,又想,不好,這幾天村裡巡邏守場的人挺多,萬一被發現了,也危險。反正那刀子藏得挺嚴密,一時也不會被誰發現;過幾天發現了,不出事還罷,出事更好,這是個無頭案,可以嚇唬嚇唬人。刀子上又沒有刻著字兒,誰知哪個放的 ?蕭長春發現之後,准得猜疑到有人要暗殺他,一定能起點製造混亂的作用。想到這兒,他倒後悔那刀子藏得太嚴實了,藏的地方也不好,不如塞到蕭家院子裡去了。明天一發現,又是一場小風波,光有武器,又沒成事實,只能增加恐慌,攪亂人心,沒什麼風險。已就這樣了,只好這樣了。

  第一一〇章

  馬之悅領著馬小辮,緊張又艱難地朝前試探著走。從焦慶家門口,到馬之悅家並不遠,只要拐出胡同,下了坡,過了溝,再一上坎子,就算到了;可是這會兒,這截道兒顯得特別長。黏糊糊的泥漿好幾次拔掉了馬之悅的鞋,他在心裡邊罵著一切,恨著一切。從打去年秋後下澇雨,遇到的這麼多事情,哪一件是順心的呢 ?簡直比這截道兒還難走。

  這一天,他一直在一隊場裡,一邊跟著大夥兒往一起堆麥捆。;跟大夥兒裝車,一邊「反省」自己的問題。其實,他的兩隻眼睛不住地盯著通往大灣的道兒,眼巴巴地等著兩個人。從馬志新來信到現在,又過了好幾天了,馬志新要是真來,也該到了,卻一直沒個影子;從打找到李世丹,也好幾個晚上了,李世丹親口答應要來,也沒有照個面兒。馬之悅的心裡是多麼焦急呀 !他比馬小辮這些人看得清楚,蕭長春他們正在跟自己爭時間,搶收、搶運、搶打,很快就會搶著分,同時也在搶人。只要把麥子一分下去,那就完了。貧農更得鐵了心,中農也不會再熱心地跟著自己幹了,馬之悅想在東山塢開展一個變天的試點,跟城市配合起來,給自己闖出另一個天下,全都困難了。當然啦,從馬志新信上的言詞,從瘸老五親眼看到的情況,從李世丹的態度,從王國忠遲遲不歸,他都認為,眼前要來個大鳴大放,來個大變革,全是大勢所趨,天是一定要變的了;不管東山塢遲動、早動,反正一定得動。問題就在於,馬之悅想在這場變革裡撈上一把本錢,就像抗日戰爭那會兒撈了一把本錢一樣,成個政治上的暴發戶。他把所有的辦法都使盡了,可惜沒有讓東山塢的風暴刮起來,反而挨了一棒子。要是拖到分了麥子,王國忠再突然一來,他們把馬之悅的事兒先在群眾裡邊一抖落,那算臭了,一點翻身抬頭的希望都沒有了,十成有八成讓他們一擼到底,說不定變成勞改犯……他苦苦地想著:怎麼才能把收麥子、分麥子的這條腿拖住呢?

  走在後邊的馬小辮突然急走幾步,扯了扯馬之悅,聲音發抖地小聲說:「不好,你家門口有人把守。」

  馬之悅如夢初醒,忙問:「在哪兒?」

  馬小辮朝前邊指指:「門口,在那兒蹲著。」

  馬之悅也瞧見自己家門口有一個黑堆堆,就推了馬小辮一把說:「趕快躲起來,快!」

  馬小辮躲到一棵大樹後邊去,剛一碰樹身,就嘩下子,一陣雨水落了下來。

  馬之悅讓自己鎮靜了一下,大模大樣地走過來,沖著那黑堆堆說:「嗨,誰在這兒淋著哪,快屋裡避避去。」

  蹲在黑漆門外邊的那個人,忽地站起了身,朝馬之悅跟前跨了一步,上牙敲著下牙,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馬主任,我、我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馬之悅聽出是韓百安的聲音,一個心放下了,另一個心又提起來了,左右瞧瞧沒有旁人,就疑惑地問:「怎麼這天頭找我呀?屋坐吧。」

  韓百安抖著滴著雨水的褲腳,依舊是結結巴巴地說:「天不早啦,不進去麻煩啦。就在這兒,說句話,我就回去啦。馬主任,真是……」這個時候,這個膽小自私的中農,忽然間感到,自己跟這個「好幹部」並不是平等的,也從來沒有平等過。自己的糧食存在這兒,完全可以自自然然地要回去,為什麼倒好像登門求借那麼為難,那麼不敢張嘴呢?

  馬之悅心裡邊也打著轉兒。開頭他對這個膽小鬼突然而來,又蹲在門口等他,再加上那副可憐相,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真有點摸不透了。那幾鬥糧食,在韓百安的身上是拴著心、掛著命的大事一件,在馬之悅來說,只不過是雞毛蒜皮的芝麻粒小事兒;韓百安日日想,夜夜念,老是惦著他的小米子,馬之悅在辦完了這件事兒的幾分鐘,就扔到脖子後邊去了。機靈鬼總是機靈鬼,一眨眼的工夫,馬之悅就猜到了韓百安的來意,而且,還把這韓百安的行為,跟蕭長春正「拉攏」人的事兒連到一塊兒了。不知怎麼,一股子怒火騰地頂了馬之悅的腦門子,真想上去踢韓百安幾腳,解解心頭之恨。他知道這件事得糾纏一陣子,又怕這工夫胡同口那邊忽然來了人碰上馬小辮,說一聲:「你等一下。」就跑進屋裡,叫出馬風蘭,這般如此一說:「快點,我背著臉跟他說話兒,你就快點把大伯領進屋。」說完就又轉到大門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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