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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馬之悅越想越沒路,想得頭昏腦漲,忽見焦克禮教訓地主富農,心裡邊又難受,又有點兒寬慰。暗自叫苦道:看看,一個奶毛沒幹的娃娃,竟敢跟這幾位上年紀的人吹鬍子瞪眼。這叫什麼世道呀 !就算馬小辮是地主,過去當地主那會兒刻薄了一點兒,對你們有一些虧待,土改的時候也鬥爭了,家財也給鏟光了,人也捕過、押過,總也抵上了吧?如今鬍子落地、半截兒人土的人了,還是沒完沒了的,還要「趕盡殺絕」,難道一點兒側隱之心都沒有 ?我馬之悅有一天要是倒在你們腳底下,你小子也會這麼對待我吧?他反過來又想,這夥子人這般胡搞,這樣對人沒情,對馬小辮、馬齋、瘸老五這些人是個教訓,對馬立本、馬志德這些人也是個教訓,仇疙瘩會系得緊一點兒。就是對彎彎繞、馬子懷這些人,也不能不起一點兒「打騾子馬也驚」的影響吧 ?昨天鬥爭我這黨員,接著鬥爭彎彎繞這個中農,今天又整治地富,明天呢?你們想想吧,再接著來,再從地富的兒女,地富的老婆,中農的家裡人,把大夥兒輪著個兒整吧 !好哇,你們越整越鬥,仇人越會多,這對我馬之悅也沒有壞處呀?無形中,你們是幫倒忙,往我馬之悅這邊兒趕人哪!

  馬之悅越想越得意,想得腦袋開了縫兒,又見焦克禮訓馬齋,讓馬齋趕他老婆下地,心裡邊解恨、高興,猛然間想起了孫桂英。這個娘們那天晚上讓馬之悅給得罪了,她也把蕭長春給寒磣了,蕭長春對她不會善罷甘休吧 ?就算蕭長春忍了,他跟前那夥子人也不會忍吧?要是能夠借焦克禮這只手使一使,把孫桂英整一整,讓焦克禮逼她下地「勞改」,那娘們把幹活兒看成是受罪,把逼她幹活兒的人准當仇人,准當成是蕭長春給她穿小鞋兒;那時候,再讓馬風蘭趁機拉她一把,不用費勁兒,又拉過來了,她還得是馬之悅手裡的人;她是馬之悅的人了,馬連福更跑不了啦 !哎,也怪呀,蕭長春怎麼還不動手整孫桂英呀?因為昨天事兒太多,今天又動了鐮,顧不上嗎?他不會白放過去。他是個處處都想露一手的人,撈著這麼一個機會,准得嚷嚷一下子,好讓社員們給他掛個「正人君子」的牌子呀 !對啦,這場戲,一定還能看上,得想辦法給他們搭橋,讓他們鬧起來……

  這當兒,蕭長春把馬志德留下了;過一會兒,焦克禮又回來跟馬志德說開了什麼「劃清界限」,什麼「跟地富不是一樣的人」,馬之悅聽到這些話,腦袋又轟了一下子:糟,蕭長春這小於真是無孔不入,又往這邊下笊籬了,想把馬志德撈過去,想從內部打亂陣營,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兒……

  成串的大車趕到場上來了。馬之悅跟著卸車。他的腦袋裡亂極啦,一忽兒這樣,一忽兒那樣,像大雜燴,什麼全有,又覺著什麼都不牢靠……

  這會兒,大車把式焦振叢跟馬子懷兩個人正一對一嘴地「抬杠」。

  焦振叢站在車上,一邊往下扔著麥個子一邊喊:「子懷,你呀,你還是個有算計的人哪,我看你這眼力太不行了,差遠啦!」他眉飛色舞,洋洋得意,好像新選上的勞模,有人鼓巴掌歡迎他上臺講話那樣。

  馬子懷在車下邊,一邊搬麥子往遠處扔,一邊說:「你呀,看個車啦,瞧個牲口走頭、口齒啦,我承認不如你,要看個莊稼呀,我還是比你有把握一點兒呀!」他也是滿臉的喜氣,好像發了大財,升了官兒,出來迎接賀喜的客人那樣。

  焦振叢說:「你不用瞎胡吹,我看哪,一畝地二百斤要往裡才怪哪!」

  馬子懷說:「你太不知足啦。我估它一畝地產一百五,那就是壯著膽子估的!」

  「你的膽子可太小了!」

  「不能大的沒邊兒呀!一百五,就比往年增加四五十斤呀!一年提高了四五十斤,這是開天闢地也沒見過的事兒呀!」

  「開天闢地沒見著過的事兒多了,你不是一件一件地全都見著了。那年我跟你說機器能耕地,你還跟我抬杠,說我做夢哪,這會兒,你也見過了吧?」

  馬子懷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滾到腳邊的幾捆又大又沉的麥個子抱起來,扔出去了,接著說:「那事兒跟這事兒不能比,那事兒,你光用嘴說,我還沒見著真的……」

  焦振叢使勁兒往下推著麥個兒,使勁猛了,整排麥子坍下去,把他鬧了個屁股蹲兒,一邊往起爬一邊說:「得了吧,麥子都擺你眼前了,你還不認帳哪,真是頑固不化的傢伙!」

  「不管你怎說,一畝地要能打二百斤,你割我的腦袋瓜子!」

  「留著你的吧。你有幾個腦袋瓜子呀?」

  「一個還不夠嗎?」

  「割下去怎麼咬烙餅呀?從脖腔子往裡塞怎麼著?」

  車上車下的人全都笑起來了。

  馬之悅聽著這種爭論,心裡犯嘀咕,忽然又一動,暗暗一笑,就奔到另一輛車跟前搬麥子。他一下搬了三捆,往遠處的垛上走;半路上,迎面碰上了彎彎繞。

  彎彎繞剛放下麥子,空著手走過來,看了馬之悅一眼一一那眼神是無可奈何的,就又急忙奔大車跟前搬麥個兒去了。

  馬之悅把麥個兒擺在垛上,急轉回來,又抱了三捆,跟彎彎繞並排走;左右看看沒人留神,就小聲招呼:「同利……」

  彎彎繞恐怕馬之悅問他昨天會上那件挨批評、做檢討的事兒,不好開口回答,就有意躲閃。唉,那是不露臉的事兒,也是窩囊的事兒,為這個會,他一夜都沒有睡好,在炕上翻來覆去折餅,褥子可費了。

  馬之悅偏追他:「同利,你估計這麥子一畝地能打多少斤呢?」

  彎彎繞聽他問這個,也就不再躲閃了:「這還用估,少不了。」

  馬之悅說:「人家焦振叢說要頂破二百斤哪,你聽見了吧?你看他這眼力怎麼樣啊?」

  彎彎繞說:「我看差不離兒。」

  馬之悅狡猾地笑笑:「好事兒,好事兒。」

  彎彎繞不摸頭腦地跟著咧了咧嘴兒,說:「不論怎麼著,收來,總比沒收來強。」

  「那是。」

  「真的。」

  「嘻嘻!」

  「馬主任你又怎麼啦?」

  馬之悅故意搖搖頭:「沒怎麼呀!」

  彎彎繞更加不放心了,瞥了馬之悅一眼,問:「我聽你好像話裡有話兒!」

  馬之悅裝腔作勢地搖搖頭,緊走幾步,把麥子擺在垛上,又轉回來了。

  彎彎繞嘀嘀咕咕地跟在屁股後邊,想追根底兒,又不方便,起心裡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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