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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我剛才找百仲大舅商量事回來,一路走一路想,我心裡一下

  子開縫了。連福到了這個地步,是他的錯誤,但是,我也有責

  任……」

  「什麼?」

  「我有責任。」

  「你?你有什麼責任呀?」

  「有。明知道他倒在落後人的懷裡了,我卻沒有拉他,沒幫他。」

  「糞土泥牆,拉不過來啦!」

  「就拿今天這件事兒說吧。昨晚上我沒進村,就聽人們跟我說了,說眼前村裡鬧著的壞事有連福,今天聽幾個人談起來,也都這樣說。我應當馬上找他,跟他挑明、說透,交交心思。我沒這樣做,無意地想看看他到底壞到什麼地步;沒看透,沒說透,連個面都沒

  跟他照照,就安下心要整他了。這分明是落後人在拉他,我又推了一把呀……」

  蕭長春說到這兒,胸膛裡那股熱流湧到了嗓子眼。

  馬老四也靜下來了。過了片刻,他仰著臉問:「這麼說,我也有責任了?我看他不好,光學壞,我跟他分家,把他推的更乾淨了,把他交給那夥落後中農不管了……」

  蕭長春說:「所以我們應當從今天開始,心平氣和地幫助他,開化他,不能再用簡單的辦法,更不應當動武的。」

  幾句實實在在的話,說得圍上來的人全都嘆服地咂著嘴。特別是焦振茂,他感到,眼前這兩個人,簡直是他在所有古書裡、戲曲裡沒有見識過的好人;他們像是最純的真金鑄成,錚錚耀眼。

  蕭老大咳嗽了一聲。不知道這個老頭子什麼時候出來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站在這兩個人背後的。他背著手,低著頭,在人圍外邊兜了個圈子,然後,像是要甩掉什麼東西似的抖了抖手,湊過來,看了兒子一眼,又看馬老四一眼,十分誠懇地說:「老四,長春說算了,就算了吧。」

  馬老四望望這個老莊親,說:「老大,唉,這件事對不起長春,也對不起你呀……」他說著,兩個眼圈紅了。

  蕭老大說:「誰做誰當,咱們還是窮哥們,好鄉親,一個農業社的好夥計。」

  馬老四還像在自我反省地喃喃著:「我生了他,養了他,沒有教好他;我光給他一張吃飯的嘴巴,一雙拿東西的手,沒給他一副窮人的骨頭、一顆窮人的心田……」

  蕭長春聽了這句話,心裡一亮,暗想:對了,老人家這句話說到了根上;馬連福一再做錯事,不是什麼糊塗問題,是個立場問題;因為他站在資本主義立場上了,才幹起糊塗事情;往後,不能光跟他算眼前的賬,得幫他轉變立場呀!

  焦振茂聽了馬老四這句話,心裡也猛地一動。他覺著馬老四這句話,很有政策、佈告的那種力量;可是在他那小包裡,還沒有「窮人的骨頭,窮人的心田」這幾個字。至於這幾個字的深刻含義,對於這個中農來說,怕是還要經過一段曲折的道路才能認識到吧?

  第二十二章

  馬連福的日子也不是順溜溜的。這會兒,他仍然在道溝裡,在道溝裡那棵槐樹下,在樹下邊的石碾盤上坐著。蕭長春跟他分手走去,他就壓根兒沒動窩。他坐在碾盤上,心裡翻騰,酒裹著飯,飯裹著酒,不住地往上沖,真難受呀!難受得他,哢哧、哢哧地撓碾盤子。他怎麼忍也忍不住,哇哇地吐了兩陣子,好受些了,又像是騰雲駕霧,一頭倒在碾盤上,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毒毒的太陽曬著他,像熱鍋一樣的碾盤子爆著他;滿頭淌汗珠子,把碾盤流濕了一片。

  幾個背著書包上學的小孩子從這兒路過,圍著碾子,瞧開新鮮了:

  「嗨,快來看,這兒躺著個死人。」

  「瞎說,那不是馬連福嘛?」

  「哎呀,他怎麼把飯盆子扣在這兒了。」

  「吐的。」

  「真難聞,准是喝醉了。」

  「快叫醒他吧。」

  「不管他,誰讓他罵蕭支書!」

  孩子們又尖厲又放肆的聲音,好像把馬連福驚醒了,又好像是沒醒,他只是影影綽綽地聽到有人在嘲笑自己。他想坐起來,罵他們幾句,把他們趕跑,可是幹使勁兒,胳膊大腿全都像不是自己身上長著的了,怎麼也抬不動。他把鼻子眼兒張得大大的,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吐了口氣,就又睡過去了,打起呼嚕,跟打雷一樣響。

  他做了個夢,一個頂怕人頂怕人的噩夢。兩隻張著血盆大嘴

  的餓狼朝他撲過來了;他好像站在一個獨木橋上,橋板很窄,兩隻狼一頭一個,把他堵在當中間了,退不行,進也不行,跳下去又怕淹死,可把他嚇壞了。他叫喊救命,又叫不出來……

  正在馬連福做夢的時候,啞巴從南邊的坎子上急匆匆地走下來,他背著蕭長春的孩子小石頭,甩著兩隻大長腿,走過馬連福的身邊。一直往北坎奔,快到上坎的時候,一回頭,瞧見了碾盤子上邊的馬連福,哇啦哇啦地叫了幾聲,半蹲下身,放下背上的小石頭,比畫著告訴小石頭別怕,等著別動,就咬牙切齒地轉回來了。

  馬連福還在做夢,夢到是跳還是不跳。

  不知道誰推了他一把,他就一咬牙,一合眼,一收腿,跳下橋來一一撲通一聲,他一頭跌到碾盤子底下,跌醒了,睜眼一看,跟前站著個啞巴。他便跳起來,噴著唾沫星子罵道:「混帳,你幹嗎把我推下來?」

  啞巴兩手叉腰,挺著胸膛,作出一副要拼的姿勢,嘴裡邊「啊嗎嗎,啊嗎嗎」地叫個不休。

  小石頭站在老遠的地方,瞪著兩隻小眼睛朝這邊看。

  馬連福根本不知道啥餡,一邊打手勢,一邊奇怪地問:「我礙著你什麼啦?」

  啞巴也橫眉棱眼地跟馬連福亂比畫,意思是說,你為什麼要罵蕭長春。

  馬連福更奇怪了,怎麼也想不出,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啞巴也護著蕭長春。可是他知道啞巴很牛性,也很厲害,跟他糾纏,只會吃虧,沒什麼好處,就拍打著身上的土,準備走。

  啞巴跳到他前邊,擋著路,不讓他走;跟他比劃,讓他到蕭長春那兒賠情道歉。

  馬連福不理他,硬是要走。

  啞巴火了,一伸手抽下了碾棍,像一支步槍似的端起來了,兩隻眼睛逼視著馬連福,好像說:「我看你敢動一動!」

  那棍子是棗木的,足有三尺長,胳膊那麼粗,被千百個人磨擦過,已經光滑明亮得如同鍍了金子。這傢伙要是撂到腦袋上,不開花也得兩半兒。啞巴是少個心眼的人,挨一下子不是白挨嗎!

  馬連福不吃眼前虧,開腿就跑。

  啞巴哇哇叫著追上來了,一把抓住了馬連福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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