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豔陽天 | 上頁 下頁
七一


  馬連福接過煙荷包。他的手笨拙起來了,那煙末、紙條故意地在手裡搗蛋,無論如何也卷不到一起。

  蕭長春朝四周掃視一下,終於開口了:「連福,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麼問題嗎?」

  馬連福沖著煙紙皺皺眉毛,搖了搖頭,煙末從他手裡抖掉到地上。

  蕭長春一把扯過煙荷包,幾下子就把一支煙捲好了,遞給他:「給你!」

  馬連福接過煙,點燃,使勁兒吸著,一點煙都沒出來,全吸到肚子裡去了。

  蕭長春說:「在會上我沒有把話講完,這筆賬咱們得個別算!」

  馬連福在蕭長春的臉上瞥了一眼,趕快又避開了。

  蕭長春繼續說:「先告訴你,我這會兒跟你算的不是個人的賬。要論個人的脾氣,我活了三十歲,從來沒有允許別人侮辱過我!我的根底你清楚。我在馬小辮家地邊走一趟,他那個管家說我偷了他家的莊稼,罵我一句,讓我臭揍一頓,又把他推到河裡灌了一肚子水,這件事是你親眼見到的。現在我是個共產黨員,我每天每時幹的都是最正當的事情,都是最體面的事情,更不能允許任何人平白無故來罵我!在會上,我沒有跟你算個人的賬,這會兒也不想跟你糾纏這個!你以為我是個軟腦袋瓜子,可以隨便欺負的嗎?你以為我光是為了讓著你嗎?告訴你吧,我是不能跟你一樣上別人的當!我要問問你,你攻擊農業社那些話,是什麼用意?是誰指使你說的?你說呀!」

  馬連福耷拉著腦袋瓜子,嘴裡嘟嘟囔囔地說:「那是,我一時的火氣;我是個有嘴沒心的人。你……」

  蕭長春憤怒地打個手勢:「不要講啦!不要講啦!你呀,你呀!」

  他心裡那種難言的痛苦又猛烈地絞了起來。眼前這個人,如果表現出一點男子漢氣派,給自己辯護一下,或者還像會上一樣,照樣吵嚷;那麼,蕭長春的痛苦會減輕,他會敞開心跟他講道理,最後把對方說服;他的憤恨也就可以一筆勾銷。可是,眼前這個人,偏偏是這樣的軟弱無能,沒有一點主見!你是窮人嗎?你是個青年嗎?你這幾年兵怎麼當的?你這幾年幹部怎麼當的?你……

  馬連福還想洗刷,來減輕自己的過錯:「真是,我對你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哥們……」

  蕭長春又一次止住他的話:「你呀,你沒骨頭。我真嫌你丟人!」他從碾盤上放下腿,交換一個立著的姿勢,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想混過去?不行!」

  馬連福也歎了一口氣:「唉,我呀……」

  蕭長春叮問:「你怎麼?」

  馬連福說:「我是軟弱。」

  「你為什麼軟弱?」

  「我,找……」

  「你軟弱,是因為你糊塗!我真想不通,你為什麼這樣糊塗。讓地主剝削得討飯、挨餓的不是你嗎?扛了好幾年人民的槍桿子的不是你嗎?當了好幾年生產隊長的不是你嗎?都是你馬連福。這麼多年,黨對你的教育都跑到哪兒去啦?你厚著個臉皮說你自

  己是老革命,是功臣,你知道不知道,你革誰的命,你是誰家的功臣?一個老革命,一個功臣應該走什麼樣的道路,應當說什麼樣的話,應當辦什麼樣的事?連福啊連福,你想過這些沒有?啊!」

  馬連福被這一連串硬邦邦的問題塞滿了腦袋。他倚在碾盤子上,無力地坐了下來。

  蕭長春說:「一句話說穿,你已經成了別人的槍,你這些話是替別人說的。看你這副風包相,我不想跟你多講了,回去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通了,咱們再敞開談。」

  馬連福歎口氣說:「我的確是糊塗。」

  蕭長春說:「因為你糊塗,你才有怨氣,你才對黨的政策不滿,你才會離開咱們窮人的立場,去給人家當槍使。誰是你的恩人,誰是你的仇人,誰是你的同志,誰是你的對頭,你都認不清了。你的房子,你的老婆孩子哪兒來的?你說有人幫你的忙。是有人幫你的忙,共產黨沒掌天下的時候,也是你馬連福,怎麼沒有人幫幫你的忙?如今你說一句話,幾十個人聽你的,馬小辮見了你,不光不敢齜牙瞪眼,還跟你點頭哈腰,這都是為什麼,你馬連福的威風從哪兒來的?你想過這些沒有哇?照你這樣糊塗下去,註定要吃大虧呀!」

  馬連福使勁兒吸了口煙:「真的,我真糊塗。」

  蕭長春說:「你在什麼問題上糊塗了,你為什麼糊塗,這兩筆賬,還有我上邊說的那些,你要好好算算。不算清楚了,咱們永遠不能完!」

  馬連福抬起頭來說:「從今以後,我聽你的還不行嗎?」

  蕭長春說:「你應當聽我的。我也應當聽你的,咱們都應當聽黨的,因為咱們才是一條船上的人!你要知道,我剛才想追上你,揍你一頓!唉,我下不了手。頭一條,因為咱們是哥們,咱們姓在一個『窮』字兒上,屁股臭了扔不下啊!第二條,這是別人做的圈套,讓咱們起內訌;下圈套的是誰,你清楚。我要是打了你,正中他們的詭計!一一完了,這是我今天要跟你說的,全部都說了。往後,我還要找你!回家吃飯去吧!」

  第二十章

  馬翠清離開農業社辦公室,到溝南邊搬兵。她找了幾個人之後,就跑到溝北邊找韓道滿,結果在這兒絆住腳了。

  急性的姑娘,這會兒變成一個氣蛤蟆。她那個未來的老公爹韓百安不光自私、落後,竟然跟著彎彎繞這一幫子人罵支書,還要打支書,真是反天了!馬翠清可受不了這個。她要先讓韓道滿當著眾人的面把他爸爸狠狠地批評一頓,然後把他爸爸拉回家。他不這樣做就不行!

  姑娘今年整十八,是農業社養大的嬌女。她從小死了爸爸,媽媽守著她和一個比她小六歲的弟弟過日子。孤兒寡母,日子難過,遇上一點天災人禍更是走投無路了。一九五三年春天,媽媽的老病根犯了,這一回比哪一回都厲害,請醫吃藥,欠了一大筆債;地典出去了,傢俱也賣了,光剩下了兩間房殼殼。媽媽的病越來越重,眼看著不行了。給娘家捎信,娘家沒來人;給姨家帶話,姨家沒照面。他們舉目無親,走到了絕路上。

  有人給他們出主意:「靠誰也不如靠農業社,把孩子交給農業社吧,這個靠山最保險。」

  媽媽一手拉兒,一手拖女,挪到大廟裡。

  馬之悅辦了個富社,腰粗腿壯,日子過得挺紅火,辦公室設在大廟裡。

  馬之悅正坐在羅圈椅子上點票子,娘仨跪在地下磕響頭。媽說:「馬社長,您修修好,把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收下吧!我死在陰間也念你們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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