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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馬大炮說:「隊長,我扶扶你吧。」

  馬連福說:「滾你媽的蛋吧,該扶我一把的時候,你大撒掌,這會兒又給我溜須舔眼子來啦!他媽的,我算認識你們了!你們都是一群嘀咕蟲,背後嘀嘀咕咕,到節骨眼上裝傻充愣!」

  彎彎繞說:「哎呀呀,我的好隊長,你這話是從哪一頭說起呀?人憑良心,我們沒給你助威風呀?我們不是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了?要不是我們後邊擠進去,蕭長春能這樣輕易地饒了你呀!」

  馬連福說:「助什麼威風!你們扶我上牆,半截上抽梯子。別在這兒跟我繞了。」

  馬大炮說:「得了,隊長。你這回替我們說了話,我們都佩服你呀!」

  彎彎繞也說:「這倒是真的。不是你老革命,別人借個膽子來也不敢說這些話。你可不要見硬就回呀!」

  恭維的話,馬連福今天聽來卻不入耳。他確實有些害怕,也有些後悔。會上胡亂說了那些話,蕭長春要是真動了手,那些娘們、年輕人,還有那幾個幹部,都得向著他,馬連福保證幹挨打;彎彎繞這些傢伙,准是跑得遠遠地看熱鬧。蕭長春沒有動手,料定不會就這樣輕易地饒了我馬連福。蕭長春這會兒正是打天下的時候,不可能白白讓別人罵一頓。他不是說以後再算帳嗎,怎麼個演算法呢?他會不會說馬連福是破壞分子?如今蕭長春可是個紅人,上邊全聽他的呀!馬連福本來是個解放戰士,再這麼一連貫,不得了;扣上這頂帽子,實在吃不消了,不坐牢才怪呐!唉,放著消停日子不過,幹嗎管這道子厥事呀!老婆、孩子、大瓦房,全都有了,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多好,愛公平不公平,愛合理不合理,你管它呢!鬼使神差,捅了這個馬蜂窩,你真是個大傻瓜呀!說一歸遭,馬之悅這一回太對不住馬連福啦!你覺著蕭長春那個支書的位子是從你手裡奪去的,你有本事跟他再奪回來嘛,為什麼讓馬連福給你墊背呀!你說土地分紅這件事兒對群眾有好處,是蕭長春擋著不讓你幹,你有本事直接跟蕭長春鬥哇,為什麼讓馬連福給你當頂門炮呀!得了,只要這場禍能躲過去,馬連福要重打鑼鼓另開張,往後老老實實地幹活、過日子,再不瞎胡鬧了。唉,怕只怕這一關不好過呀,蕭長春正打什麼主意呢,這個傢伙心眼可多啦。

  彎彎繞也在想心事。他惟恐經過這場較試,馬連福松了勁兒,趕緊加把火:「隊長,麥子怎麼分法,那是你們幹部的事兒;要是實在惹不起蕭長春,就算了。可是我沒吃食這事兒,你總得想想辦法扶我一把。」

  馬連福對他立陵著眼說:「我沒吃找誰想辦法?」

  馬大炮接過來說:「找支書呀!」

  彎彎繞說:「找支書,會上你沒見呀?隊長根本沒提他自己,光是說幾句公道話,瞧支書那架勢!我說隊長,你可不能投降呀,你要是一服軟,等著支書跟你算總帳吧!」

  兩個人一人一句,澆了一陣油,扇了一陣風,就撇下了馬連福,嘻嘻哈哈地走了。

  馬連福沖著他們啐了口唾沫:「呸,都是小人,都是小人!」他又想,得馬上回家,跟孫桂英調停一下,兩口子打架是假的,和解了算啦!要不然,這回真要出點什麼事兒,這個花哨的女人守不住,嫁了人,鬧個人財兩空,那還怎麼活呀!他想到這兒,只覺得從背後冒起一股子涼氣。

  這時,後邊有人喊他。回頭一看,正是蕭長春。

  蕭長春大步流星地趕上來了,大聲喊道:「馬連福,你等一等再走!」

  馬連福不由得打個寒戰,兩條腿也在發抖。他瞧見了一副怒氣衝衝、比紅布還要紅的面孔,那兩隻眼睛裡像是要冒出火苗子。他又用膽怯求助的目光左右瞧瞧,正在歇晌,一個行人也沒有。跑吧,未免有些丟人;等著吧,不論是動手比力氣,還是動嘴講道理,馬連福都不是面前這個人的對手。在他猶豫不定的慌亂中,蕭長春已經來到跟前了。他只好硬著頭皮頂著,用一雙充滿敵意、戒備的眼睛盯著蕭長春。

  蕭長春逼近了馬連福,他的心裡燃燒著怒火。這是一種正直的年輕人應有的正義的怒火。他的眼睛瞪得多圓,牙齒咬得吱吱響!他的兩隻大拳頭像鐵錘一般地攥著,這一回不是裝在褲兜裡,而是搭在胯上了。看樣子,他要在這個道溝裡揍馬連福一頓,只有把這個傢伙揍一頓,這個倔強的年輕人才能把怒氣平復,要不然,他的肚皮快要脹破了!

  晌午,寧靜得像死了一樣,樹木、屋簷,還有在那兒停下來的小鳥,都在一動不動地觀陣,都在緊張地等待著一場鬥爭吧?

  四隻眼睛對視著,彼此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

  就在這幾秒鐘裡邊,蕭長春忽然從那張可憎的麻子臉上,看到一個穿著破襖,光著屁股,拄著棍子,提著飯桶,在狂風暴雪中哭號的小叫花子。忽地一閃,他又看到一個穿著軍裝,端著步槍,瞪著復仇的、威武的目光,在槍林彈雨中衝鋒的戰士。頃刻之間,蕭長春那兩隻怒火燃燒的眼睛裡,漸漸地變得柔和了,兩隻大拳頭又一次鬆開了。他的胸膛裡,泛起一種惋惜、失望的苦惱,揪心的疼痛,嘴唇乾動,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馬連福也敏感地覺察到蕭長春的驟然變化,把懸起來的心放下了。他放開膽子,聲音發顫地問:「老蕭,你,你叫我幹什麼呀?」

  蕭長春朝著土坎子下邊指了指,帶著命令的口氣:「到那邊去!」

  那邊有一棵半摟粗的老槐樹,樹下邊有一磐石碾子。

  蕭長春見馬連福疑疑惑惑地不動彈,就先走過去。

  馬連福茫然地站了一會兒,這才機械地跟過來。

  大槐樹長著圓形的枝蓋,掛滿了黑綠色的葉子,開著一串串白中透黃的花朵,散著幽香。它像是一個天然的大帳篷,遮住偏西的陽光。從樹葉間篩下來的花花達達的光點,跳跳躍躍地撒在他們的身上和臉上。這個地方本來十分風涼,這會兒風涼也有一種撩撥人心火的力量。

  蕭長春一隻腳蹬在碾盤子上,從衣袋裡掏出煙荷包,又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小紙條,卷了一支煙點著。白色的煙霧,彎彎曲曲地在他頭頂上飄起。

  馬連福筆管條直地站在那兒,心裡忐忑不安,連眼皮都不敢抬,簡直像一個等候判罪發落的犯人。

  勤快的人開始動身下地了,偶爾可以見到從排子門和門樓裡走出扛鋤、背筐子的人。韓德大趕著牛群,奔向金泉河邊。河邊有一群婦女正洗衣服。焦振叢套上了大車,順著南坎子上的大道走過。北坎子上,有幾個小孩子在玩耍……

  大槐樹下,石碾子旁邊的這兩個人仍然沉默著。

  蕭長春的紙煙抽了半截就熄滅了,順手扔掉,又卷了一支。

  馬連福怯生生地朝蕭長春看了一眼,伸過手來,低聲說:「給我一點煙抽。」

  蕭長春沒有看他,一抬手把煙荷包朝他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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