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五七


  不久,四人一起步出吃茶店。佐藤讓對方的兩人走在前面,他一邊走一邊對並肩同行的太明悄聲耳語:「胡君!瞧你對他們很敬佩的樣子,其實也沒什麼可敬佩的,說穿了,這不過是把《世界文學全集》導讀的現買現賣罷了。」

  佐藤照例以他那辛辣的說法一貶到底。太明對於佐藤銳利的批評眼和透徹的觀察力表示敬意的,但這時候,佐藤潑冷水般的說法,不知怎麼太明卻覺得反感,覺得喜歡揭人瘡疤也應適可而止。然而當太明隨著他們到報社,在那裡待了一會兒,對於佐藤所說的話才瞭解。

  報社內的情形,也許是因為截稿的時間到了,記者們都面對稿紙用鉛筆疾書,誰走入編輯室都不注意,只埋頭於自己的工作。那姓丁的和另外一名記者帶著太明和佐藤走過室內中央,到了編輯室一隅,把掛在壁上裱裝好的標語指示給他們看。這些全是照情報部的依囑製作的,戰意昂揚洋溢的標語,丁姓記者一張一張掀起給他們看,看到他自己的作品時便問:「怎麼樣?這標語如何……」

  他只差自己沒有稱讚很不錯吧,這樣說著他打量佐藤和太明臉上的反應表情。太明對於丁的這種態度,忽然感到他很庸俗不像文學者,因此太明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同時,覺得連剛才他在茶館所講的文學漫談,都有點淺薄,俗不可耐,這時他才想到佐藤所批評的話。太明這樣想著,看來連那些宣傳文句,都僅是光說不練的人嘴皮上的題目而已,所乙太明更覺得討厭。那是回避須實踐的犧牲,僅用筆桿欺騙一切的口舌之徒。他覺得這種大言不慚的徒輩,偏偏會出頭。而那僅是嘴皮上的題目,卻誤導不不知多少純情的青年。他這樣想著,連報社全體的空氣,都令人覺得無法忍受。

  不一會兒太明和佐藤兩人走出報社,佐藤說:「都是一些差勁的傢伙!」

  佐藤不吐不快。

  「胡君!剛才你在茶館裡不是對他們很欽佩嗎?如果這些傢伙也有文學精神,文學家會痛哭呢。現在的作家哪會有良心,有良心的人就無法寫了。日俄戰爭時代的作家還有幾分良心,所以才能產生《一兵卒》這樣優秀的作品。像現在的作家這樣眼睛朦朧的傢伙是看不見現實的可怕。所以他們一直心甘情願做軍部的爪牙。」

  佐藤說到這裡停頓一下,於是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剛才那姓丁的說:從事文學工作,不這樣不會成功。他們顯然是把文學當作商品。但文學並非個人成功與否的問題,而是對人類是否能有更多貢獻的問題。」

  「胡君!報社裡哪會有好人。近來報紙上頻頻提出臺灣人的待遇問題而論,但從知道其內容者看來,會驚訝他們竟能真有臉寫出那種論調。在這次的統制,他們這些從日本來的都是沒有良知的人,據說一個最低階的記者本俸也有一百九十五元,另外加俸五成,編輯局長本俸一千元,加俸五百元。而臺灣人職位最高的處長卻只能領到一百四十幾元。但他們卻在報紙上大書宣稱:『改善臺灣人的待遇』,胡君,他們是想打動天下人的心嗎?」

  佐藤以他一流的冷潮熱諷這樣說,但太明這時對他的話不像剛才那樣起反感,而且,他覺得那些全是迎合時局以外無任何意義的作品,若是被後世的批評家注意到,那些失去靈魂,失去真實的文學精神的這個時代的文人,無疑的會被批評得體無完膚,因此他在心裡對自己誓言:不如無為自然,不如用無策來因應。

  塞班島陷落後,隨即喊出了臺灣全島要塞化。促起六百七十萬島民全體總躍起,為了要塞構築,臺灣人連六十歲者都被動員。

  太明也接到動員令,須出席「勤勞護國獻身大會」。接到動員令者聚集于公會堂的大講堂。因為特殊的職務,無法參加勤勞獻身隊者席設二樓。太明懷著佐藤為他酌情處理的證明書也擠在二樓等候著。大會開始時照例舉行國民儀式,由主辦單位代表致詞,接著由軍政長官說明其宗旨,皇民奉公會本部的主要人員大聲疾呼地的演說。臺灣人方面則御用紳士輪班上臺呼籲民眾以身殉護國大義,以一死捧報國之誠,他們的演說都獲得如雷的掌聲。

  開完大會,數千市民分成各隊,跟隨著領隊去從事構築作業。最後還有一千餘人左右留在樓上。這些人各持有證明書,或是殘障者或病人。有證明書者幾乎都是臺灣人紳士,太明也在其中等候當局的檢查。

  不一會兒,市公所的五、六個職員上二樓來,他們是擔任安排國民動員工作的人員,其中的一人站在正中間開始指揮。

  這個指揮的人胸前佩著在鄉軍人記章特別惹目。不知為什麼,他自始就殺氣騰騰,用含著怒氣的聲音的大嗓子說明檢查的順序。大家鴉雀無聲地靜靜聽著。前面的話說完了,指揮者更大聲的說:「大家依次序走出去,從第一排起在左邊的人向左走,在右邊的人向右走出去,在辦理人員前待命。」

  他這樣命令,但並沒有說明是從前面的第一排,或縱列第一排,因此出現兩種行動;左列從前面第一排的人起步走,右列縱的第一排的人也要走,那指揮者看了,馬上走過來,一連打了七、八個人的巴掌,說他們違反命令,其中挨打的一人勇敢地抗辯說:「照命令列動的。」指揮者不聽完他說的話,便大聲怒斥:「馬鹿野郎(混蛋)!」

  同時抗辯者的臉上響起啪噠的打耳光聲。

  靜悄悄的,沒有人作聲,但在場者無不對指揮者的殘暴,內心裡燃起熊熊的怒火,從那沉默中,令人感覺到火辣辣的無言的抵抗。

  過了兩小時太明才終於出了公會堂,也許是因為太激動了,腦袋昏昏的,跟他一起出來的每一個人看來全臉色蒼白。

  而經過半個月,太明又接到勤勞護國動員令。這次是動員上班族在星期日勞動服務一天,日本人也不例外。星期日到了,清早五點集合,各服務班編隊出發,太明也荷著園藝用的鐵鍬去參加。

  這些隊伍宛如被趕引去屠宰場的羊一樣無精打采,而還沒走到兩公里時,這些人已疲勞了,隊伍已散亂不整齊了,被從後面而來的農民中隊趕過。

  農民們有活力,勞動服務的工具齊全。

  超越前進了的農民,回頭看著太明他們的隊伍彼此說:「連這種臉色蒼白的人都被動員,真是太嚴厲了。」

  不久隊伍到了╳╳公用地,已經有開始工作的班了。從鄉間來的義勇報國隊,賣力地挖土、挑土。但從城市裡來的人因為工具不齊全,用手取粘土塊,人人一手一手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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