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五一


  那時,日本對美國的輿論強硬,開戰危機一觸即發。但太明相信日本還是有一些具有遠見的良知之士,會避免引起戰爭之愚。然而,太明的這種希望無情地破滅了。

  是十二月八日的事,隔壁米店老闆拿著號外,慌忙跑來找太明。

  「我們的頭家(日本的老闆),終於跟富人開火了!」

  他興奮地這樣說,跟富人開火,結果是會失敗的意思,他大概是為此而高興的樣子。

  太明從米店老闆的手裡接過號外來看,讀著那用躍出紙面的大標題報導的戰果,那是出乎預期的大戰果。

  儘管日本旗開得勝,太明的內心裡卻想著:「結果是重蹈中日戰爭的覆轍!」

  這使他心裡才萌生出的最後一線希望,完全破滅了。

  但從這種希望破滅的穀底,太明的心生出一個決意:趁這個機會再去大陸,過著沒有矛盾的生活。他無法像米店老闆那樣說的。

  「我們不管世界怎樣改變,只要身上有兩塊錢便行了。」(意思是若有兩塊錢便可以買一雙高木屐,不管是漥洞或高崗都可行)。

  太明無法這樣袖手旁觀,太明要去大陸,必須有大陸的簽證,但太明在大陸的朋友,隨著戰爭的進展都跑到腹地去了,並未留在日本佔領的地域。眼前沒有辦法得到渡航許可。而且自從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上海的航路已三個月缺航,也沒有航空的班機,想設想弄到簽證,連其手段都沒有,因此太明想去大陸的念頭,不得不暫時打消。

  41.新職

  太平洋戰爭,轉瞬之間擴大,進展。香港、新加坡也瞬間陷落。捷報湧到臺灣,使皇民派或模範青年欣喜,他們都夢想著早日向南洋發展。但是,除了應召入伍以外,不能自由去南洋,所以夢想無法實現。

  隨著國際情勢的急激變化,太明想回去大陸的念頭更堅定起來,但依然一籌莫展。

  他那熱烈的大志,只因申請護照不得的原因而受挫折。那麼他不得不暫時蟄伏以待時機。他這是守株待兔的做法,但探察他的心理狀態,不見得完全是消極的,他好像是一隻貓鼬(蒙鼠),看來潛藏著卻不斷窺伺對手的虛隙。

  有一天,太明在院子裡沈思著,忽然看見已結了無花果,那是掩蔽在大葉之陰,不注意不容易發現,結了好幾個好幾個豐碩的果實。他摘了一個用手剝分開來看,果肉裡滿滿的是熟的通紅的分佈成花形狀的籽,他注視著,心裡湧起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凡是生物有兩種生存的方法,如扶桑花一樣美麗地開了,不結實即凋謝,又如無花果一樣,不醒目,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悄悄地結果實,這對於現在的太明,具有一種意味深長的啟示。他對於無花果的生存方式,不由得心裡受打動。

  他一面把玩著無花果,一面走到籬笆邊,臺灣連翹整齊地擠入竹籬笆裡,嫩葉萌芽似的築成了青青的一面牆。太明看了那籬笆根,一根大樹枝從籬笆底根編隙中間穿過,自由地伸展著他的手腳,他顯露出驚異的目光,重新再看那樹枝,如果它向上生出,或向橫生長都必然會被修剪,而只有這根樹枝能夠免於被剪,任由它的生命力發展之姿,使太明深深地感動。

  「連臺灣連翹都知道,不屈自己的個性掙扎著活下!」

  大自然的奧秘,使他開了眼界,他回顧自己,覺得自己連臺灣連翹都不如很慚愧。

  「對了,要堅強地活著,像臺灣連翿一樣……」

  他這樣下決心,這是意味著他將以往的消極態度中走出來,在環境條件許可下,儘量積極的生活著。他已踏入現實裡。於是他在糧食局週邊團體的米榖協會就職。

  這個協會是由統制米榖而產生的掮客機關。表面上是承攬糧食局工作的輔助機關,實際上是以營利為目的。太明擔任的是會計工作。會計上在各種預算項下,各有一兩名職員分擔其事務,太明的工作屬於一般會計,主要的是處理薪俸和其它經費,每天平均工作半小時就行了。

  太明的上司是會計主任,主任上面有股長,再上面有主管,主管上還有分處長。分處長由糧食局的事務所長兼任。這是因為他必須利用監督米榖業者的糧食局的勢力,來大大控制米榖業者。因此分處長在這裡只是一塊重要的門面招牌,除了盲目蓋章以外,不處理任何事。而盲目蓋章的代價,則由協會領取旅費、津貼或獎金。

  因為有這種額外收入,糧食局的官員大都兼任類似的工作,這個米榖協會似乎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太明是期待著工作而進入的,當他明瞭這種官僚機構的巧妙做法,感到非常失望。

  股長和主任並沒有什麼需要處理的業務,遇有客人來訪,談一些無意義的閒話便耗了幾小時,上層的人既然這樣,那些等候上級裁決的書記或雇員,自然手就空著無事可做了。他們因為閑得無聊,為了排遣時間,並使人看起來他們是在做事情,而把無用的檔或公文夾翻開來又合閉,苦心地消磨時間。

  太明到這裡來上班才知道這種情形,這一套要領似乎是上班族應自悟的原理原則。然而他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有這種心情。

  有一天,他覺得白白浪費時間,不如把時間用來讀書,他看的是一本跟工作無關的文學書籍。一閱讀起來,自然的熱中,時間的經過都忘了,驀地發覺他?桌的書記用手觸觸他的腰,他吃驚的回頭看,主管嚴厲的目光望著他,但旋即走開了,太明想,周圍的同事還不是都在混時間,所以他繼續看書。

  過了一會兒,工友來叫他:「胡先生,主管請你去一下。」

  工友的臉上露出頗有意味的表情,太明以為是有什麼公事,主刻走去見主管,主管一看到太明,突然一喝:「喂!現在還看敵國的書好嗎?」

  太明心想,是為了這麼一點事,便解釋說:「不,那本書是《浮士德》。」

  「浮士德也罷,基督也罷都不行,蟹行文字都是敵性的。」

  「但是,浮士德的作者歌德,和希特勒一樣是德國人。德國是日本的盟邦,也是敵性的嗎?」

  「什麼?德國?」

  主管因為自己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頓時顯露狼狽之色,但立刻改口說:「哪有人在上班時間看書,糊塗!」

  「是,我明白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