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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39.再會

  映入眼簾的,聽到耳朵裡的事情,一切都使太明感到悲傷,他因為逃避現實,更加閉居家中,足不出書房。但是緊迫的時代動向,也毫不容赦地傳入他的耳朵。首先在春去夏來時,突然傳出德蘇開戰的消息。而德軍立刻就席捲巴爾幹半島,使法國屈服,以破竹之勢進行有利的對蘇聯展開戰爭,另一方面依然對英國作戰,令人覺得世界現在已進入毀滅的時代似的。

  太明的心情有點無法一直待在家不動,他想找一個可以談談話的人而走出書房。然而,卻找不到他所希望的談話對手,觸目耳聞的,是唱著軍歌割草的國民學校的學生或是年輕人去勞動服務後,農村只見老弱婦孺的景象,一切情形都呈現出戰時的色彩。而在路上相遇的人,話題總是說,政府實施配給制後吃不到豬肉了,國語家庭(臺灣人改日本姓名家庭)和日本人,縱然物資缺乏,因為有黑券配給(特別配給),依然可以配給到砂糖和其它種種民生物資。而民眾應提供給政府的物資其範圍擴大,米、番薯自不在話下,又增加了應提供豬、鴨、鵝、稻草、黃、月桃、菎麻、馬草、竹、木材、苦楝子、拱樹子、塞馬頭皮、扶蓉皮、以及金屬類廢品的破銅爛鐵等二十幾種,民眾發牢騷,負擔實在沉重得喘不過氣。

  有人自嘲地說:「已經什麼都屬於國家的啦,兒子當然是國家的,馬上連老婆也會成為國家的啦。」

  太明不得不重新好好的思考,首先為了改變心情,要換一個環境,他決定再寄居廣仁醫院。

  他久未搭乘火車,在鄉下習慣看山的眼睛,面對著明朗的海岸景色,眼睛一亮地感到新鮮。他望著海岸線的風物忘了時間。

  「呀,果然是你,好久不見了!」

  這樣說著,站在太明眼前的是一個中年紳士。那是他師範學校的同窗,在日本的時候也見面相聚的藍。他青年時代的神彩已消失,成為一個穩重的中年紳士的風貌。太明和他,是在到大陸去之前相見過而已,後來就沒再晤面。

  太明遇到了藍,邀請他到廣仁醫院坐坐,敘敘舊。

  他妹妹秋雲迎接哥哥和他的朋友,高興地招待他們。

  藍因為從事政治運動,坐過監獄,歷盡種種遭遇,如今安定下來,開業當律師。他雖然已不像昔日那樣的顯露銳角,但話題一說到政治上的批判,從前的一鱗半爪便會現出來。

  「你知道吧?近來世間流行著:甯為瓦全,不為玉碎,這一種謬論。」

  他這樣的說了開場白,便開始發表他的時局觀,那是批判臺灣人中的皇民派的看法。他們放棄自己的歷史,?棄傳統,一味希望皇民化,以為那樣是為子孫謀幸福,因此皇民份子如雨後春筍般的增加。不僅如此,而且還陸續出現了皇民文士,皇民文學者。但是,縱然外表皇民化了,最後剩下的血統問題要怎麼辦呢?

  「那麼,大概為政者便會認為必須連血統都一新,才是真正的皇民吧!」

  藍這樣說著嘆息,然後他的槍口轉到經濟統制方面。

  那時候,臺灣也和日本內地一樣,嚴厲施行「經濟統制」,但是在臺灣於「統制」之名下,巧妙地強化保護日本人的政策,統制公司的重要職位,高級職員全是日本人,而且大多數是老官僚,呈現出養老院之觀。

  而且,最近還有一種論調要把臺灣人不斷遣送到南洋,而把日本人移民到衛生狀態已確立的臺灣。乘著這種風潮,臺灣人的所謂皇民派抬頭了。這便是所謂的瓦全論。這實在是面臨滅亡的民族,悲哀的一個側面。

  不過,太明則有另一種看法,他認為皇民化運動,的確是打擊臺灣人脊樑骨的政策,表面上看來,臺灣人也許會因此而去勢,但是事實上並未如此,因為中了這種政策之毒的,僅是一小部分因名利而眼睛看不清的臺灣人,其它大多數的臺灣人,尤其是在農民之間,依然保持著未受毒害的健全精神。

  他們雖然沒有知識沒有學問,但有得自於大地的生活,由此而產生的生活感情,具有不為名利或空宣傳所動搖的健全心理。他們與大地緊密相連,所以絕對不動搖。相比之下,有中間性格的皇民派容易動搖。這是因為他們由肉體的感覺而動的緣故,那是無根的浮萍,看來其浮力雖大,其實不然,稍微有一點風就會被流走。

  這天夜裡太明很晚才就寢,他又想起大陸上的情形,因為中日戰爭,由日本人捧出的,或自動自願的,許多搭時局便車者進入大陸,他們施展各種手法呼喚民眾前往,但民眾卻完全不為所動。因為這些搭便車到大陸去的「指導人員」,是為了名利而出賣同胞,民眾聰明的知道這種情形。太明想到這裡時,覺得像黑暗中出現了一線曙光似的,那光代表什麼呢?它無疑的象徵著一種希望。

  「現在的黑暗,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久便將天亮了。」

  這是太明思索之後得到的一個結論。他感到全身充滿了清爽的活力。驀地發覺天漸漸地亮了。

  40.日美開戰

  病從心上起,這諺語的意思是,病情的好壞,在於情緒。太明的健康情形也是這樣,他的苦惱是由於從他的思想上引起的,而在與藍偶然再相遇的機會,不可思議的使他抱了一線希望。這雖然是淡淡的,卻在直至如今他的絕望感中,投入一線曙光。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對光明的未來的想法,使他的心從消沈中振作了,因此,他的健康看來日益恢復了。

  但另一方面,臺灣的知識份子和年輕人在聽任緊迫的環境中,因為不能照自己的意思有所作為而焦躁。即使有意到大陸去,但因為申請護照的麻煩手續,其夢想便破滅了。還有,臺灣島內的企業受到嚴格統制而無法動彈。甚至連祖先傳下的事業,都因為受到統制而不得不放棄。就這樣戰爭的壓力,日益讓人感覺到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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