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四五


  不一會兒他們喝得有了醉意,便開始談論女人。

  「不過,廣東姑娘的貞操觀念很堅固呢。」

  其中的一個中年士兵這樣說,表露了他在某次的行軍歸途,對一個廣東鄉下姑娘所施的暴行不遂的事。

  「她硬不肯就範,我便拔出長劍亮給她看,她不禁癱坐地上,我正想這可好極了,就要動手,她卻一溜煙跑了,逃得快極了……因此,眼看著到手的美妞兒又被逃走了。」

  他到如今說起來仍然感到非常可惜的神情。另一個士兵用舌頭舔舔嘴唇,說起他的經驗談。

  「我遇到的可妙極了。那是我們在華中的鄉下搜索敵人時,發現麥田中有動靜覺得可疑,悄悄的走近去,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也有年輕女人的聲音。頓時我感到心跳加速,跑進麥田,看見有差不多三十個以上的女人和小孩,他們哇的四散奔逃,但有兩個年輕女人逃走不及,害怕得直發抖著我硬把她…我從未感覺過那麼美妙。但是,事畢,我的戰友那傢伙唯恐以後事情暴露了麻煩,從那姑娘的背後一步槍給解決了。讓我們取樂一番卻馬上就殺了她們,實在很罪過。」太明聽著酒醉也清醒了。這些士兵還是比較老實善良的,也會做出這種令人不齒的獸行。因此對他們有重新的看法。

  他們不知道這引起太明的反感,另一個年輕的士兵又說起,與那中年士兵不相上下的他所經歷過的事。

  「我們進入南京城時,難民區裡擠滿了金陵大學的女學生,隨你挑選,她們個個皮膚細白又嫩,比廣東姑娘更好。可是,我們先鋒部隊的人都年輕,沒人下手。而其後來的年紀較大部隊的人,把她們全部收拾了。真是很可惜。」

  「捷足先登。陷落後的三天全是我們的天下,但後來憲兵會進入就不行了。老實人常吃虧嘛。」

  太明不想再聽下去了。

  「謝謝招待!」

  他匆匆道謝,便逃也似的走開那裡,一邊走一邊想:「啊,戰爭是什麼呢?戰爭究竟是什麼呢?」

  他想像著戰爭背後所隱藏的無數慘無人道的暴行,而感到一種坐立不安的心情,簡直要發瘋呢。

  然後又過了幾日,那一天,太明所屬的部隊逮捕了八名「抗日暴動」嫌疑犯,雖然只是嫌疑犯,但是一經被逮捕,他們的命運便決定了。首先審問一下,太明擔任通譯。他們看來全都很勇敢,具有堅定不移的信念,任何脅迫都不屈,顯然對死已經有心理準備。

  但是審問的結果,並沒有確實的證據,因此那主持審問的軍官漸漸不耐煩起來,而出諸於感情的下判斷。他們被逮捕的直接動機,只不過是他們的手上沾有油漬這微不足道的理由,審問官硬認為那油是槍油,太明以那可能是機械油為理由,建議再慎重調查,但審問官不聽。駁斥的說:「別囉嗦了,這是上官的命令!」

  他一定要把那八名抗日暴動犯人處刑才滿意。太明沒有提出自己的意見的自由,他沉默著。於是審問官大聲說:「審問完畢,宣告死刑!」

  這宣判,太明以暗淡極了的心情聽著。

  逮捕「抗日暴動分子」,其後仍然持續不斷。依然是照例審問一遍,他們便被宣告死刑。也就是被逮捕了,便等於面臨死亡。太明每次擔任審問的通譯工作,漸漸的對其職責感到說不出的痛苦。由他們從容就死的態度,表現出捨身殉國的崇高的勇氣,使太明感到受壓迫的心情,跟他們臨死的精神安定比較,太明自己反而精神動搖與受到自責之心的折磨。

  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使太明的精神受到很大衝擊的事件。那一天,部隊逮捕了「救國義勇隊」的十名抗日暴動分子,其隊長是一個年僅十八、九歲的白麵英俊青年。

  受審訊時這青年的態度,比以往的任何抗日暴動分子更堅定。

  「你所屬的單位?」

  「救國義勇隊。」

  「隊長是誰?」

  「不必說。」

  「你的身分?」

  「中隊長。」

  「階級呢?」

  「少校。」

  「學歷?」

  「師範學校畢業。」

  「你的部下有多少人?」

  「……」

  「部隊的所在地在哪裡?」

  「不必訊問,要殺就殺!」

  他這樣說著,一笑,充分地表現出勇敢無畏的態度。

  那天下午,終於要被執行死刑,連昨天的人一共十八名,他們被押上一輛卡車,後面跟著一輛載著武裝士兵的車,六挺輕機關槍緊對著這些俘虜的背,槍身發出可怖的黑光。

  太明跟著執行官同乘另一輛車,駛向刑場。開往在郊外刑場的道路,盛夏的烈日照射著柏油,只感到晃眼。不久,一隊人馬到達目的地。囚犯們依次從車上被押下來,排成一列,那前面已挖了大濠溝,那將成為他們的墓場之穴,他們被命跪在墓穴前面。

  行刑時間到了,面向墓穴跪著的囚犯們,已面臨死亡,身體不動,伸出脖子,靜靜地等候著這一瞬。

  「嘿伊!」

  劊子手一聲運氣時所發出的吶喊,震動了四周的空氣,盛夏的陽光反射,日本刀的刀身閃光揮出空中的那一瞬間,低沈的咕地一聲,頭顱脫離胴體,滾落穴裡,而那失去頭顱的胴體,失去中心,崩潰似的向前傾倒入墓穴中,從頭頸的切口,紫黑的血,咕嚕咕嚕地發出聲音噴出來,轉眼之間四周的地面染滿紫色的血斑。

  隨著執行處決的進展,太明感到無法形容的身上發出惡寒,幾乎半失神似的他勉力忍著,但後來全身的惡寒使他發抖得牙齒都格格打顫,那顫抖無論如何止不住。

  最後輪到那遊擊隊長的處刑。

  那時太明突然聽到那隊長叫他:「軍屬!」

  那銳聲傳來,太明一邊顫抖著一邊走近去通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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