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四一


  這天晚上,他父親胡文卿、哥哥志剛都在內,一家團圓。他母親阿茶不願意跨入丈夫之妾阿玉屋子的門檻,只有今晚,因為一心要見回鄉的太明而打破前例。父親胡文卿面對一家人長久以來始有的團聚,心裡感到很滿足,只有阿玉謙虛地沒有一起上桌吃飯。她和阿茶雖沒什麼特別不和,但還是有一點不和睦。太明對於母親阿茶的這種包容態度,不由得感到同情。

  晚餐的氣氛熱鬧。太明吃著最喜歡的花生,一邊吃一邊談著大陸的風物。家人問他蘇州和西湖的風光,但因為他沒有實際去過,所以沒有辦法給大家滿意的回答。但是,談到上海和南京,他便滔滔不絕地說著,使大家聽得很有趣。他父親胡文卿非常高興,說他希望一生能夠到大陸去觀光一次。母親只是高興地聽著大家說的話。他哥哥志剛則誇言他把一部份房屋改造鋪了日本榻榻米。他妹妹秋雲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仍然淘氣地對當了保正的哥哥從旁起哄的說:「以後要去哪兒,我就要跟阿兄一起去。」

  「為什麼?」

  「因為你是保正呀,據說,當保正的人,可以叫火車停呢,是嗎?」

  他妹妹嘲諷的話,母親聽了,叫一聲「秋雲」責備似的以慈祥的目光瞪她一眼。志剛苦笑的說:「胡扯,那是從前的事。現在的保正沒有什麼特權,搭公共汽車擁擠時,可以先上車,公職人員不過如此而已。」

  他認真的辯解,妹妹默然。

  總之,這天晚上,太明一家人忘了平常的種種情形,直到夜深還可以聽到許久未聞的胡家的人開朗的笑聲。太明決定暫時住在妹夫的廣仁醫院裡。妹夫林東嶽還是個年輕醫師,有理想。他的醫院,因為醫師親切藥價便宜,在附近的農民之間頗獲好評,被以「新醫院」之名而使人親近。太明在廣仁醫院住下,本身沒有事,便開始幫忙醫院的事務性工作。所謂工作,無非是接待一些病患以外的許多訪客。

  於是他發覺了不正常的事,動輒因為何事,幾乎每天似的特高員警或巡警到廣仁醫院來訪。後來才明白,他們來訪的不是廣仁醫院,而是來找太明,對於從大陸寄給太明的信件,也多方的想知道其內容。但因為他們太過於頻繁來訪,結果太明和他們便像友人同志一樣心安了。不過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出門旅行,請事先向分局報告。」特高員警若無其事的這樣說。

  有一次太明因事要去南部,太明忽然想起自己經常受到特高員警的注意,並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他決定照辦,去分局報告。他到了分局,那面熟的特高員警,並不仔細聽太明說到的旅行之事,而是開玩笑似的說:「這一點小事,何必特地來報告呢……」

  太明非常掃興。但是出發旅行時,他才知道那特高員警對他的警戒決不含糊。他在高雄換乘去屏東的火車,在屏東下車,再等候下一班南下列車的時候,那當兒他出了車站在街上走一走以排遣候車時間,他在公園觀看熱帶植物時,驀地發覺自己的身後有人盯著他的視線,他吃驚的回頭,同時看見有一個男子迅速掩身樹蔭下。他嚇一跳。那是今天早晨他到分局時看到的人。他忽然感到不安,回車站。火車進站,他最先上車。而那人也坐在次節車廂,一路如影相隨似的跟隨著他。太明想:「果然是被跟蹤了。」

  太明去分局報告的時候,那特高員警跟他開著玩笑,裝做並沒有細聽太明的報告,卻悄悄派人暗中跟蹤他。太明覺得不能不警惕。

  「以後必須儘量避免惹人注意的生活著。」

  他這樣想著自戒。而從旅行回來後。他就不再在人前出現,都待在裡面讀書。社會上的人漸漸忘了太明時,那使人心煩的特高員警便不再來訪問。

  「哎哎,這就安心了。」

  太明想。但是那時太明聽說在大陸的臺灣青年,陸續被遣送回臺灣,而且被關入監獄。令人感到暴風雨的預兆般不平常的空氣。

  33.戰爭的陰影

  要來的事終於來了。中國大陸的蘆溝橋轟的一發槍聲,在升高的危機上點火。

  對於蘆溝橋事變的發展,各方面的人看法不一樣。

  「與滿州事變同性質的,不會發展成全面性戰爭。」

  也有這種樂觀論。因此以隔岸觀火的態度對待,老人有這種看法的比較多。但是戰火從華北擴大到上海時,那樂觀論調消失了,在人人緊張的注視著之前,事態終於發展成全面的兩國的衝突。然後便是一瀉千里了。太明對這歷史性的大轉變感到惘然。

  隨著戰爭的發展,臺灣也立刻染上戰時的色彩。

  無論是農村或街上,人們所談的話都是戰爭,歡送出征軍人或軍夫的旗子處處飄揚。並且展開「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連鄉村的每一個角落都召開宣傳其總動員的演講會,這時除了戶長,連家庭主婦到青年男女都被動員,去聽鄉長、校長、保正等的講話。

  有一天午後,太明和鄰家米店老闆一起去聽演講會,這一天的演講會是有關於獻出黃金的總動員,為了「膺懲暴支」,呼籲人民獻出持有的全部黃金。鄉長和演講人都強調私藏黃金者不配做「國民」,而且以保正與甲長都清楚知道管轄保內持有黃金者的姓名,來威脅人民自動獻出黃金,以免追悔私藏不獻。

  演講會結束的歸途,太明和米店老闆慢慢走回家,他們兩人的前後,也有從公會堂出來的群眾,三三五五一群的走著。那當兒聽見走在前面的兩個婦女的高聲交談的話:「我的戒指?我從未戴過它,我想沒有關係吧。」

  「不不,結婚典禮時保正來了的,他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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