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三九


  素珠走在他前面,她說,她那當科長的丈夫今晚有應酬,飯局很晚才會散場。獄吏呢,她差遣他出去辦事情。

  一切都照她所計畫的順利進行,最後要把她綁起來,這也是為了偽裝。已經一刻都沒有時間容許他猶豫了。素珠被綁著示意他:「快走吧!」兩人百感交集,目光相接。

  他照她的意思走到外面。從那條窄巷道向西快跑,深夜的鞋底聲格外咯咯作響。他不顧一切地跑著,途中好像撞到了什麼物體,事後想來是撞到了人。在巷道與巷道的十字路口停著一輛計程車等候著,車子左窗掛著一條手帕,黑夜中看見他閃出白色。他默默地上車,車內很暗看不清楚,他像跌落似的坐下,連旁邊坐著的人也沒有感覺到似的,他全身流汗,汽車立刻發動引擎開走了。

  「先生!是我。」

  那是耳熟的放低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看,臉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是幽香,她也曾經一起去陵園賞花的一人。幽香和素珠聯絡了在那裡等候太明。幽香是一個有寬額頭的聰明女孩,在太明所教過的學生中也是他喜歡的一人。在學校中,她和素珠都接受過太明為她們批改詩文,和數學的特別指導。兩人都敬愛太明、喜歡他,與其說是師生情誼,不如說像詩友的關係。畢業後兩人都回上海。其後的頭兩年還時常寫信來,不知不覺消息斷絕了。而後來兩人又回到南京,但太明並不知道,這樣的邂逅是非常富有戲劇性的。

  計程車過了太平路,向中山東路而行,十字路口的巡警令人擔心。但員警並沒有攔阻。太明想回家一趟,但又想剛才路上撞到的人可能是獄吏,稍耽擱可能又會被逮捕,太明便斷了回家的念頭。幽香的意見也是勸他不要回家。她說,其後的事由她來聯絡。計程車已經由中山路到鼓樓。那裡也有一個員警。為什麼南京夜間如此警戒森嚴呢?坐在他旁邊的幽香叫司機改走中央路,有點冷清的中央路沒有夜間的警戒,順利通過挹江門。計程車右轉到了下關的埠頭。果然停泊著日本的「漢口丸」。

  太明的逃脫,已有十分之八的成功,接著的便是要如何拜託搭上漢口丸。這種非合法的搭便船,不知船長肯不肯接受?若是被拒絕怎麼辦?太明決定,無論如何要試一試,不行再做打算。

  31.再見吧!大陸

  太明終於潛入上海了。從被拘禁到逃走,以及用非常的手段搭便船上了「漢口丸」都是奇跡般的成功。黎明前太明在下關碼頭與幽香匆匆道別後,對於上船或被拒,他決定向漢口丸船長說明事情拜託讓他乘船。幽香臨走時給他眼前需要用的錢。漢口丸的船長是一位奇特的人,太明說話時,他哼哼地聽著,聽完了,驀地以辛辣的口氣說:「你們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說出自己是日本國籍的人來求助,真會為自己打算呀!」

  令人覺得是拒絕的口氣,但次一瞬間又吐出一句:「沒辦法,你就上來隔壁船艙吧,不速之客不便拒絕!」

  那船長的措辭不和氣,但顯然可以信賴。在這動盪的情況下,在揚子江上上下下行船有其大肚量。太明上了船,就像坐上大船似的十分放心。下船時也需要一點演技,但都順利通通了。

  他潛入上海後,首先找一家不惹人注意地方的旅館住下,櫃檯登記的名字用黃子銘。安排了住宿,他立刻去拜訪幽香為他介紹的李姓男子。

  李是幽香的姐夫,很溫和的人,現在是做經紀人,以前是國民政府的官員。幽香的姐姐李太太是北京大學的畢業生,喜歡發表議論的女性,接待了太明,如同志般熟不拘禮地暢言著。

  在上海時代的潮流加速度壓倒性地旋轉著,個人全被沖流得喘不過氣來。救國會的活動實在異常顯著,反日的工作進展一刻刻增大不安。租界是很好掩護場所。而社會上話題的中心全是戰爭。租界的咖啡館、酒吧、舞廳等靡靡之音消聲了,新的聶耳作曲的雄壯活潑的先鋒隊之歌登場到處被歌唱著。無言裡時時刻刻作著戰時體制的整備。在聯合戰線的口號下被統一的大眾一齊站起來,對日本紡織的罷工之幕剪了。在街頭則每天有學生或少年團的示威遊行。

  臺灣人變成站在那夾縫中,聽說下落不明的臺灣人日益增加。又聽說朝鮮人也展開獨立運動。面對著這種歷史的激變,臺灣人的歸趨遭遇到重大的危機。自己人敵我分裂。這是日本特務的政策。使太明感到很悲痛。有一天晚上,李說:「歷史的力量會沖走一切,你一個人超然觀望著也落寞吧?令人同情。你對於歷史的旋轉任何方向都無能為力。即使你抱持著某種信念,想為某方面盡一些自己的力量,但別人卻不一定會信任你,甚至還會懷疑你是間諜呢。這樣看來,你是一個畸形的孤兒。」

  李是半帶開玩笑的揶揄的說。李如今感染了周圍的人的愛國熱,拋下本身的職務,熱中於政治運動。

  由於李的勸告,太明退了旅館房間搬到李家暫住。李的想法是,大概打算利用太明做什麼政治性的工作。但是,在租界的臺灣人身邊終於危險迫近了。日本的情治單位開始逮捕臺灣人。太明漸漸感到其威脅。他問心無愧,但一說到住在租界的臺灣人,便一律被視為不順從分子,日本的官憲殺氣騰騰的目光,顯然沒有餘裕辨別順從或不順從。

  那時太明接到從南京寄來上海給他的三封信,一封是他的妻子寫的信,另外兩封是素珠和幽香寄來的。她們和太明的妻子取得聯絡,太明如饑似渴地讀著這一封一封的信。他和妻住在同一屋頂下生活時,她總是我行我素,如今太明過著如地下生活者一樣的生活,隔了許久見到妻子的筆跡,覺得有一種如溫泉似的使身體舒暢的暖和。

  她堅強地說,不必擔心家裡,又說紫媛長大多了,有時很淘氣傷腦筋,還附了一張他的妻子和女兒紫媛合照的相片。開朗的妻子的臉,和短時期沒見益發顯得可愛的紫媛,在相片裡活潑地笑著。太明一直記掛著家裡,這才放心了。而協助他逃出來的兩位女性,都欣慰地信裡寫了對太明一些勉勵的話。太明暫且沒有後顧之憂了。在他的心裡猶豫不決的回鄉念頭,這時決定了。他和李商量,李也贊成太明暫時回臺灣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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