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三八


  不過,紫媛還是會想念父親吧。這樣一想,太明因為愛孩子掛念著她,心裡感覺更難受。四周靜悄悄的,臭蟲爬來吧,感覺很癢。輾轉反側之間天亮了。他起來看見臭蟲咬過之跡如銅幣大小的紅腫。他以為次日可能會再審問,一整天空等待著。而除了獄吏送飯來之外,連腳步聲都沒聽見。只有從小天窗射入微微的光而已。斗室裡暗淡陰冷。想看書也沒有書,想寫點雜記又沒有紙。心裡思考著種種事情,但思想卻歸納不起來。

  夜晚又來臨,獄中沒人的氣息之靜完全是一種孤獨的絕望的寂寞。也許是他的心理作用,連身體的顫抖都感覺得出來。他躺下來想睡,雖然腦袋模糊不清還是無法入睡。不知不覺眼前浮現出故鄉的山河,他想起了被阿公帶去雲梯書院時的情形,那時很快樂。野外和山地都有蕃石榴,提著籃子可儘量摘,河川裡魚多,一根釣竿必定可以釣到一兩斤魚。那時的農村沒有人吝嗇,別人的橘子或柿子摘一兩個沒有誰會指責。村人幾乎都沒讀書,大家都相信讀書一定會成為偉人。

  太明也一樣,童心裡也相信讀書後長大了成為偉人。但是他讀書了,卻沒有成為偉人。然後他想起了老阿公的墳墓。那墳墓在一處小山岡上,前面是茶園,前園由相思樹圍繞著,連遠方的中央山脈都能收入眼裡景色宜人的地方。他來大陸的臨行前,在阿公的墓前燃五根線香拜拜,誓言他將是埋骨大陸的第一代。祈求阿公保佑。可是他卻不像曾那樣的意志堅定。他不禁想回臺灣。故鄉的山河有美麗的詩或歌,不像江南那樣殺風景的山。這樣想著,他的心裡湧起了思鄉之情,那不下雪的地方,那裡有香蕉和青青的椰子。

  接著他腦海裡浮現出母親的臉,不知母親現在的情形如何?他好久沒有寫信了。他這樣想著,母親消瘦的臉的幻影掠過腦海,父親的臉、哥哥的臉都浮現出來,甚至連至今從未想過的村人都想起來了。

  這次遭受到的嫌疑洗清後,就回去懷念的故鄉吧,只要能夠回故鄉,他想無論如何的艱苦,如何的需要忍受也罷,他都願意面對……,但是能夠再回故鄉嗎?不得而知。於是他終於疲倦的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身上又增加了幾個臭蟲咬過之跡。

  他接連過了幾天孤寂的白晝和空寂的夜晚,那是令人感覺晝夜不區別的灰色時間的連續,身體瘦了,心也跟著細細瘦了,憔悴。他在煩悶和心神不寧中過了兩周。既沒有人來,也不再審問他,只有獄吏每天三次送飯來。那獄吏的來,都使他覺得能夠看到人的一種欣慰。

  一天深夜,他突然聽到敲門聲,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豎耳聽著,果然是由門傳來的聲音,他注視著門,又有敲門聲。他無意識地想開門而爬起來,從門縫中投進了一張紙條。他反射般的小聲問,誰呀?沒有回答。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又恢復靜靜的夜。他提心吊膽地撿起那張紙條,毛筆的細字清楚地寫著:

  憶昔陵園共賞花  天教燕客降儂家
  素知吳越皆同種  肯把先生任怨嗟

  是一首詩,末尾寫著「丙丁」二字。起先他以為這是人名,但在他的記憶中無丙丁其人,他終於明白丙丁是火的暗語,意思是閱讀後燒掉。

  他把這首詩反復地讀幾遍,探尋其中的意味,而不是詩的意味。他想探尋其中隱藏著的意思。第一、在這深更半夜,誰會做這種的好奇的事呢?從筆跡看來是女性寫的,究竟是誰呢?這時,他的心頭閃現出一個領悟:「啊,對了,一定是她。」

  他想起有一次他帶了兩三個女學生去游明孝陵時,他曾經把戲作的一首即興詩顯示給學生看,其中有一個學生出類拔萃,顯露卓越的理解力,她自己也善於作詩,他記得她的名字叫素珠,那時他作了如此的一首詩:

  春日山頭望眼賒  櫻雲十裡壓群花
  匡時無術非固醉  藉此消愁任怨嗟

  而她和的詩是這樣的:

  留戀春光興轉賒  花中儂愛是櫻花
  江南一幅天然景  莫擬烽煙錯怨嗟

  聽說素珠從學校畢業後,嫁給一個警官。啊,是嗎?一切的疑問頓時得到解答了。多麼像小說的傳奇偶然。他被監禁在以前教過的學生家裡。一首詩的這封信一定是素珠寫的,太明突然感到心跳加速了。

  30.逃出

  但是,其後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晝夜沒什麼不同,時間無限地連續著,而只在獄吏送飯來時,才把一日正確地分成三段時間。這是他唯一准許接觸的人,素珠奇跡般的捎來訊息已不會再發生了嗎?

  與外界隔絕的獄舍,到了晚上連貓的聲音都聽不見。是深深的黑暗。看不見什麼東西,只有非常深的漆黑之闇。他夢想著時腦海裡浮現出黃經營的農場的景色,小孩在苦楝樹下玩著,甘蔗園裡一群女工在勞動著。夏日,在賣仙草店前聚集著一些女工津津有味地吃著仙草。他忽然想到自己是在獄中。啊,若是犧牲,應該是為人犧牲才有意義。他來到了南京,一點也沒有達到來大陸的目的,過著不知為什麼的生活而自己煩惱的糊塗情形更加明顯。萬一在這裡被處決了,豈不是死無代價嗎?沒有人為你哭,沒有人為你可憐,沒有人燒一炷香,像沒有棺材的流浪者,一樣成為江南之土,孤魂無依所永遠回不了故鄉,在南京的地下如同乞丐,在金陵蕭索的寒冬嗚咽。他不覺微微輕聲嘆息。就在這時,太明突然聽到低微的腳步聲似的,是做夢嗎?不,他醒著。也許不是他知不覺睡著了吧。是聽錯了嗎?他豎耳諦聽著。鞋子聲停了。但的確不是他聽錯了。另有一個人在門外諦聽的跡象,太明覺得連那氣息都聽得見似的,驀地聽見衣服的窸窣聲,接著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太明屏息。

  房門從外面無聲地輕輕開了,一個黑影滑也似的進入:「先生!是我,素珠」

  煞住動靜的,氣喘似的聲音。啊,果然是她,年輕女性的體味在那裡。這千真萬確實在是素珠。難道是夢嗎?但不是夢。次一瞬間,兩人在黑暗中擁抱。素珠的胸氣息大起伏著,直接傳到太明的胸。然後兩人抑低聲音,在短時間內交談了種種事情,但沒有時間多說話。他明白素珠是來協助他逃走的,現在最重要的是逃出這重圍外。

  素珠準備周到,她用事先準備的鉗子破壞斷鎖的螺絲釘,偽裝成單身獨自越獄的樣子。

  「走吧!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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