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二九


  他說著仔細檢視曾的牌,果然是曾犯了錯,應該是出牌「一鳥」才對的。犯錯得到的懲罰是,曾要付出全部輸掉的金額,因此他輸了一萬三千個子兒。曾手裡握有大三元的牌感到很遺憾。賴則認為指出曾的錯誤有功,那當兒大家爭著說話,曾提議再打一環。賴和太明都無意再打。鄰室的嬰兒大概哭累了,聲音小了,但那阿媽卻慌張地跑來告急的說:「孩子好像非常病重的樣子……」

  曾似乎並不在意,頻頻把麻將牌攪亂重新混合排列。曾太太這時才驚覺似的,跑到鄰室去,曾看著她的背影大聲說:「別慢吞吞的,快一點回來!」

  但她沒有回答。太明實在更加看不過去了:「孩子好像身體不舒服,時間也不早了,明天晚上再打吧!」

  他順著曾的性格婉言這樣勸說。曾的嘴裡「嗯」地應一聲,走到鄰室去了,但立刻回來:「胡君,你幫我打電話到太平路的長春醫院好嗎?請醫生來!」

  他這樣說,表情流露出很擔心。但已經一點多鐘了,電話遲遲不通。等到終於打通電話,醫生到家裡來時,已經兩點半了。據醫生的診斷,是急性肺炎,發燒到三十九度五分,叮嚀家長必須小心注意看護著。太明不禁感到黯然,覺得打麻將也跟吸食鴉片一樣會上癮。

  正月到了。南京的孩子用兩根小棍子前端縛著細繩,巧妙地拉著「扯鈴」玩。孩子們穿著厚重的棉衣,在冷空氣中,口鼻呼出白色的氣息。聽著拉動的扯鈴嗡嗡作響聲而高興。正月裡曾公館的孩子們也玩得興高采烈。太明對於過年沒什麼興致,只是對於正月後便可以到學校執教覺得欣慰。至今那像冬天一樣陰冷的心情,開朗起來。賴仍然悠悠自得其樂,一點也不著急,始終抱著候官主義。

  有一天他對太明說了一番大道理:「候官主義古今不變。外國留學生因為幹勁十足,所以一回國就急著找工作。可是著急有什麼用呢?不但無用,我覺得反而有害。『羅馬不是一日造成的』,你求好心切,但如果別人都不同心協力,便亳無效果。你離國幾年,如今才回來,對國內的事情缺乏瞭解,語言也尚未十分能運用自如,縱然順利找到工作,也許不見得能夠勝任愉快。所以倒不如抱著候官主義等一兩年再說。這看起來好像吃虧,其實不見得,在等候的期間突然碰上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機會,這種事屢見不鮮。」

  這就是賴的見解。但太明對於他的這種機會主義、打算主義不以為然。例如他常說的「做官發財」等等,在他的觀念裡只把做官視為發財的手段,既無思想也沒理想。但他對於官場裡的事情卻很瞭解。他說:「胡先生!你不必著急,若是我當了一年所得稅課的課長,就夠養你們吃一輩子了。」又說:「中國的官吏並非階段式的,有人原來在外國洋行當經紀人,搖身一變就做大官了,這才有趣。所以我認為第一是靠機會,第二還是靠機會。只要找到一個有力的好頭子,地位便不成問題。若是當一年縣長,有些地方比當十年省長還好呢。總之,當財政部長是最好的,其次是上海市長啦。這方面的事情,你不懂。」

  他說了這些神情很得意。

  23.淑春

  正月了,太明如預定的到模範高中任教。他終於從閉居曾公館的境遇中,走入實際社會裡。雖然說是高中,但相當於臺灣中學校的高年級程度,課業輕鬆。在語言方面,因為太明努力學習了,在教學上不成問題。而春風吹著大地時,他對於學校和學生都熟悉了。江南之春正酣的一日,他帶著兩三個女學生去游明孝陵。那天正是星期日,女學生們的穿著也跟平日不同,裝扮漂亮。

  在明媚的風物中,太明跟具有柔軟感性的她們接觸,很久以來這時才使他有一種充實的感覺。她們是未來的為人母者,以他們柔軟的感性,吸收太明的思想或教養,使太明自然而然的覺得為人師表之樂。她們不久將成長為夠格的有教養的女性,對於建設新中國有益,太明這樣想著,瞭解到教育工作,是一份多麼有意義的工作。

  太明被女學生們圍繞著,站在臺地上展望著春天的風光時,忽然聽見背後傳來年輕女性的說話聲音,他無意中回頭,看見一個西洋人帶著兩三個女學生也來游明孝陵,太明看到其中一個女學生,心裡不覺叫了一聲:「啊!」

  那是當他從上海到南京來時的火車上,由蘇州站上車,和他同車,在天鵝絨的座位上留下可愛鞋型的女子。他這樣想著的當兒,對方只對太明他們一瞥,她便跟同伴一起走了。太明的女學生說:「她們是金陵大學的學生,那西洋人是她們的教師。」太明覺得那女子就像暫態出現又消失了的花的幻影。

  因此女學生跟他說話,他答非所問,使她們發笑。

  自從那天之後,太明覺得有一根不可思議的命運之線,把他與那個名字他都不知道的女子連結在一起,他好像被那根命運之線操縱著似的,尋求佳人的影子,閒暇時他便上街或到郊外徘徊。在鼓樓或北極閣、鳩鳴寺,到處都留下他的足跡。而有時他又突然不喜歡到熱鬧人多的地方,便選擇行人少的冷清的地方走一走。

  鳩鳴寺裡有若干著名的歷史古跡。

  但是,那裡卻未留下一樣六朝時代的華麗文化,只能從那些頹牆廢井中,依稀辨認出一些歷史殘跡。胭脂井和台城的古跡常被人提起,如今卻很難使人想像當時的面貌。太明從胭脂井走到台城的古跡,想到這是六朝最負盛名的故宮遺跡,即使非詩人也會一掬憑弔之淚。他忽然想起韋莊的詩「金陵圖」,心裡湧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之感。他在心裡再度念著: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他反復的吟詠著,忽然感到人的一切努力都是空虛無意味。六朝的文化如今只能從台城的堤柳來辨認而已,而且那些堤柳遭遇過幾多的兵禍,連那些堤柳現在所見的也是後人種植的。啊,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悠久的歷史,只存在於大自然而已他這樣想著。於是感到以前的為國家思考,為社會憂心,有一點糊塗。而以往的想法,他便覺得那是所謂的自負,這是人類共同的情形,孔子這樣,孟子也如此。孔孟固執於自己的學說遊說諸侯,當時大家全認為是迂遠之說,沒有被採用。但後世便獲得許多知己,二千數百年以來採用著孔孟的學說,而王道卻未實現過一日。這也是由於自負。釋迦牟尼和基督的情形也一樣。縱然有人為他們而哭泣,但沒有人真的因他們而得救。不過若有人相信得走火入魔,他便連人們不懷疑的事也懷疑。於是他有一種想放棄一切逃避的心情,他覺得人應該有人的生活,於是他這樣想著:「人生的幸福,便是要與一個健康而志趣相同的,自己所愛的女性和平地生活。」

  對了,他至今總是想著一些不該想的事,這是自負。他怎麼沒發覺到這點呢?他感到納悶,他為什麼不追求人生的幸福呢?多麼的傻。這樣的想法,對他來說是劃期性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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