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二八


  天空飄著柳絮似的雪。曾公館的二樓冷清空落落沒有燒暖爐。他鑽在被窩裡來禦寒看書,但心裡還是不鎮靜。故鄉的人一定在談論著他吧……尤其是阿三或阿四一定把他拿來炫耀,在村子裡吹噓一番的很得意吧……他這樣想著,坐立不安的心情。連日下著雪,閉居一室也無法好好地看書格外使他焦躁不安。從二樓眺望紫金山,山全體籠罩著雪,視線所及,一片白茫茫的銀光。

  這一天午後,突然來了一個提著大皮箱的青年紳士,也是客家人,復旦大學的畢業生,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日語也稍懂得一些。據說是想托曾找關係人入國府宣傳部工作而搬來。這青年很小心謹慎,每次走出房間必鎖門。清楚的顯示出中國人的習性。因為跟太明同住二樓,使他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孤獨寂寞。這青年姓賴是南洋的華僑,據說他父親為革命運動捐獻巨額運動費。他是個非常大而化之的人,笑口常開,那哈哈笑有一種孩子氣。賴喜歡講話,愛遊樂,所以跟太明很快就熟不拘泥了。那天晚上,吃飯時他立即纏著曾太太拿酒給他喝,那種冒失的做法使太明咋舌。賴滔滔饒舌,但言不及義,談的都是打麻將、看戲、跳舞等,都是太明不懂的事。

  翌日,賴對太明說:「胡先生,你不必急,閑著能玩的時候就遊玩著始能瞭解社會。不精通社會的情形無法行公正的政治。你不會跳舞不會打麻將,倒沒什麼可說的,當教員都是很適合的性格。」他這樣嘲弄太明。

  不過他的說法天真,太明也不覺得聽了有什麼罪惡感。這天下午兩人相約去澡堂洗澡。一走進那垂著不潔簾子的更衣室,頓時感到很暖和,室內燃著幾個暖爐。大安樂椅上有幾個浴客舒服地睡著了。太明在暖爐附近的椅子坐下,因為下雪天氣寒冷的身體暖和起來像春天似的感覺。賴大搖大擺地高抬起雙腳,讓服務生替他脫鞋襪,連衣服、短褲都替他脫,一副大老爺派頭。接著服務生要來侍候太明,但他不喜歡,自己迅速脫掉衣服,用大毛巾圍著身體進入浴室。浴池熱氣蒸騰分為三池,他泡在那個水最溫溫的的浴池中靜靜的不動。

  不久服務生來請他躺在浴池邊的長木板上,服務生用一條粗毛巾仔細地替他從頭到腳全身無遺處的搓掉污垢。他那因為寒冷而縮的皮膚,經過泡熱水皮膚恢復原樣,再由服務生用毛巾輕重適宜地摩擦,使他感覺似癢又好像有點痛似的。洗了澡回到更衣室的椅子坐下,服務生來給他搥腿。賴還是一副尊大的派頭,一邊被搥腿一邊看黃色新聞,於是賴好像中了催眠術似的睡著了。太明隨著按摩節拍不知不覺也朦朧欲睡,已經把一切都忘了。學習北京語過程的苦澀,他所看到的徘徊街頭的乞丐、野雞的世界、破壞公園的動物,只知大炮數目的花花公子……,這時眼前無論有多少無禮者或看門狗,他也無所謂,心裡感覺的舒暢不啻王侯,他躺在浴室的一隅終於睡著了。從夢中醒來時日色已暮。賴頻頻提議去吃飯、打牌(麻將)或聽戲,但他不為所惑的說要回曾公館。

  賴也沒辦法便一起回去。在其歸途中,賴一反常態,對太明大談其幼稚的自由平等論。太明對於那些幼稚的議論只求耳根清靜,根本沒有聽入多少,但自己對於中國式澡堂卻感到其奇異的魅力,不禁覺得自己有一點矛盾。起初曾帶他上澡堂時,他只覺得其不潔而不喜歡,而如今已全然浸入中國澡堂的氣氛了。

  「中國澡堂也像鴉片煙一樣會上癮嗎?」

  他想著在不知不覺之間使外來者的敢覺或神經麻痹的,中國社會所具有的奇異的同化作用。

  曾公館自從賴來了後突然熱鬧了。曾下班後,回到公館也不再出去玩樂。賴每天晚上找人打麻將,尤其是曾太太非常喜歡打麻將。人數不夠時,硬拉太明湊數上麻將桌。太明對打麻將覺得無聊,但身為食客不便拒絕。而打麻將不像學習北京語那樣困難,聽了一番說明後大致就會了。這也許是因為小時候他常看鴉片桶或阿三、阿四打四色牌賭博吧。

  他覺得麻將比四色牌容易瞭解,不到十天的工夫太明就已熟練得跟曾太太的牌技差不多了。然而每晚,為了這應酬要費時到半夜更深。通常大概打「一環」就結束,除非興趣很高不會打到「二環」。但倘若曾輸牌了,必定打到「二環」「三環」。若打「二環」,那就要到深夜一時或二時才會結束。不管如何有趣,打到深夜二時,太明就覺得十分疲乏,感覺幹嗎要這樣應付。

  有一天夜裡,打麻將中,大概是曾的嬰兒著涼感冒,打噴嚏又哭泣,雇來照顧嬰兒的阿媽抱著孩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曾太太的身邊:「太太!公子好像肚子餓了。」

  她說著促請給嬰兒餵奶。

  「好啦,喂他牛奶吧!」

  曾太太頭也不回的說,她正專注地想做一副「清一色」的牌,因為她的面前已有四對牌和兩張同樣的牌來了,她很高興以為一定會清一色。這最後的北風圈,如果是清一色,她的心裡盤算著,不但可以贏回前面輸的錢,反而還超贏二千個子兒。嬰兒在鄰室大聲哭個不停,阿媽哄不了,哄著哄著嬰兒還是哭不停,因此她又走過來說:「太太!公子好像有點發燒呢!」

  曾太太就像沒有聽見的樣子,她希望一張「一筒」,她的目光深注意著桌面上數著「一筒」的牌,她看見它只出現一張而很高興。她自己手裡已有兩張,另一張便不是一對了,有人一定會打出來,她這樣想著心裡很高興。阿媽又以著急的語氣說:「公子發燒呢,太太!」

  「好啦,哄他睡覺吧!」

  她回答著,焦急的等著別人打出一筒或三筒。而曾卻等著白板,若白板來了就「大三元」,他伸長脖子等著。太明看不過去說:「曾太太!小孩不舒服,暫停一下如何?」

  但曾太太仍然低頭注視自己的牌沒有回答。鄰室的嬰兒哭聲更激烈。阿媽無法只得再回到鄰室去。那短暫的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聽見嬰兒的哭聲而已。大家都全神貫注地看著桌上打出來的牌,並且預想著別人下一張將會打出什麼牌而演練著作戰之略。尤其是曾已把「二元」置於桌面上,因此大家都小心注意著出牌,以免他成為「大三元」。接著輪到曾打出牌,各個人都屏息注視著他,曾振奮地打出一張三筒,啊,曾太太不禁高興的叫出聲,她正等著三六九筒。賴驀地站起來:「哪有人這麼亂出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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