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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7.故鄉的山河

  離開故鄉一段日子太明回到家裡,一切都如以前一樣。阿三和阿四還是老樣子,鴉片桶仍然是鴉片桶,依然「吹」著過日子。阿公也依然身體硬朗,咕嚕咕嚕抽著水煙筒。太明離家一段日子,回來想和阿公談一談話,而阿公對長大成人了的太明卻像對待客人般,使太明困惑。但阿公依然健談,話題從談茶開始,而移到二十四孝的故事,太明回來,有了談話的對象,他侃侃而談,說個沒完。說到彭秀才依然在蕃界附近的地方教書。而他父親胡文卿依然熱中於行醫和累積財富。

  但是,雖然說一切都如以前一樣,其中還是有微妙的變化痕跡。就像阿三和阿四的額頭皺紋加深一樣,家中的調度或其它的事情,或許是由於太明的心理作用,他覺得有一種老廢的陰影濃厚起來似的。

  二十年前,聚集著一族幾百人舉行盛事的「至善堂」公廳荒廢了,牆壁被兒童們淘氣的塗鴉弄汙,「至善堂」三字的金箔剝落了,神桌(佛壇)堆積著灰塵,燭臺上,長年的蠟淚仍然粘附地垂著。一族人的團結失去後,有些人落伍,流落到南臺灣或東臺灣。或像阿三或阿四那樣,無所事事的寄生蟲。

  「阿三和阿四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太明漠然的想著。

  各人的生活方法,有其一定,清楚地看得出來也頗為有趣。彭秀才逃避現實,太明的祖父超越現實。而胡文卿則熱中于跟現實交手。這麼說來,太明本身也是為現實的雜事疲於奔命。他是憑著年輕人的銳氣和對未來的夢想。但是,仔細想來,有時連這些也覺得未免毫無意義。太明反而羡慕阿公那種超越現實的心境。

  阿公講二十四孝的故事,說明無後可以數為不孝,暗示希望太明早日娶妻。阿公的心裡早就想到這件事,他希望趁太明學校放假回家的機會,實現其願望。以當時的情形來說,男女親事,通常,只打聽女方的身世,並不先相親就提親了,是一般的習慣,相親便已是結納的意味,也就是決定婚事的表示了。太明反對這種舊式的結婚。而且他的心裡只想著久子,然而儘管他如何愛久子,但不知道對方的心意如何,便無法可想。根本就不能用久子的事來推辭阿公希望太明早日結婚的客觀根據理由。結果,太明不知如何是好。但他阿公也不過是探探太明的意向而已,並不再多提,話題又回到談漢文方面的事。令太明感到驚訝的是,阿公的想法,不知不覺之間已有了新思想,他說:「即使是千萬篇的八股文,結果還是及不上一個炸彈的威力。時代進步了,僅是詩文的低徊趣味已不管用,現在已進入了科學時代。雖然諸子百家在儒教裡被視為異端,並不把它們納入學問之列,但日本人卻能夠加以活用,對於商鞅之法也有效的利用。下一代的人要在科學上用心。」

  這一番論斷,使太明對阿公看時代的能力有了新的評價。但現在的太明,對人生沒有深入洞察的餘裕,他情不自禁的只是想著久子。就像現在這樣聽著阿公的談話之間,太明的腦海裡也浮現著久子的聲音、久子的話,以及她的影子。

  第二天,太明的哥哥志剛提出分家的問題。性格有點不開朗的志剛,繞著彎子猶未說到正題,被嫂嫂催促著才說出口。也就是,事情是這樣的:他們的父親之妾阿玉生了小孩,辦理入籍的手續尚未完備,父親正在想辦法解決。照志剛的意見,在其手續未辦理好之前分家,在財產的分配上對志剛和太明較有利,所以主張應趁早分家,因此太明應跟志剛採取共同的步調。

  太明立刻察知其兄志剛的這種看法,其實是嫂嫂的意見。太明不同意這種做法。縱然是父親之妾的孩子,都是父親的兒子,應該視同兄弟,不分彼此,父親正在為辦理戶口的手續奔走,卻私下做出背叛的行為,太明看不過去,更沒想到自己也要參與其事,他終於不愉快地說:「我只有一個人,不需要什麼財產,阿兄那麼喜歡,你自己跟阿爸分產好啦。」

  他拋下這句話便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一個人了,心裡想著親人之間爭財產的醜陃嘴臉,心情十分沉重。哥哥連明年妹妹秋雲要讀高等女子中學的學費也提到,使太明的憤慨加倍。哥哥既然如此,太明決心直到最後都站在父親這邊。

  固然父親納妾實在不是好事,父親有這弱點,太明的態度又如此,可能會照太明之兄志剛的如願以償了。嫂嫂在背後竊笑的臉,以及其它連帶的可以獲得的利益者的臉,太明都想像得出來。納妾是不好,但所生的孩子是無辜的。太明這樣想著,忽然想跟父親說說話。被阿三和阿四,以及太明兄嫂包圍著,父親孤立無援,太明覺得父親很可憐。太明走進父親的起居間,把內心的話和盤托出之勢,說出自己對於分家的意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流出了眼淚,任淚流著並不拭去。父親及阿玉聽著都很感動。

  近來他的父親胡文卿顯著的老了,含著淚的眼睛帶著無限的感謝和信賴望著太明,於是抱起小乳兒對太明說:「他是你的弟弟,你要多照顧他。」

  太明把那天真地笑著的溫暖小生命,從父親的手裡接過來抱著,體會到骨肉間的手足之情。

  家庭對太明來說已不再是使他感到安心的場所。他的父親胡文卿聲明,要等他死後才分配財產,待分家問題的爭論平息,太明不等到新學期開始回學校的宿舍。久子尚未回來的學校裡,顯得荒涼而寂寞。就是看到瑞娥也好,他走過鄉下路在那可能是她家一帶的地方徘徊著,但沒有勇氣敲門。他悵然而回宿舍,有一股衝動想發出聲音呼叫愛人的名字,他忍住了。想以無意味的孤獨的睡眠來忘記一切,但久久無法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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