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亞細亞的孤兒 | 上頁 下頁


  員警怒喝用棍子驅趕被擠得闖入花燈行列的群眾。胡老人無力挺住身體不知不覺被擠出人潮外,剎那之間,被捲入那混亂的漩渦中,不巧重重地挨到員警的棍子,一下子跌倒地上。

  老人勉勉強強站起來,退避到安全的地方,滿臉驚魂未定的神色:「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叫苦連連。

  太明抱住祖父:「阿公,我們回去吧!快一點回去吧!」

  太明哭著這樣說。胡老人咬緊下唇,含淚的眼睛向下望著太明。太明突然感到悲哀,眼淚潸潸落下,淚流不止。快樂的元宵節氣氛,因為這突然發生的事情,而興致完全被破壞了,兩人無心再看花燈,心情頹喪,狼狽不堪的回家了。

  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使太明的心受到很大的震動。次日,聽到這事情的鄰近的親戚和朋友,都帶著麵線和蛋來多方慰問。但胡老人就像自尊心受傷似的默默無語。但時間能沖淡一切,對祖先的掃墓、對種種事情,經過了忙碌的日子,他心裡的創傷自然而然的痊癒了。不久,桌子上擺的純白水仙花變黃萎,鮮明的門聯也褪色了,正月的年假結束,太明再回到雲梯書院。書院的學生減少,空氣完全改變似的蕭條。

  公學校(臺灣人子弟讀的國民小學)頻頻勸導學生入學,因此住在近街上的雲梯書院的學生,多數轉學就讀公學校了。但彭秀才對一切順其自然並不心慌,鎮上的學校要招聘他去當漢文教師,他也辭退了。生活的窮困.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之吟詠來抒發,每天早上依然咕嚕咕嚕的吸水煙,給花澆水。

  然而,不知什麼風使他有所決定,當西瓜成熟時,彭秀才突然接受位於蕃界附近一所書房的禮聘,飄然赴任去了。胡老人失望,沒有辦法,就把太明帶回家。從此他自己教太明讀四書五經。

  3.新舊潮流

  在那期間,新文明的潮流,在沈滯的生活周圍不斷起伏動盪。這種情形在太明的身邊,也從種種角度湧過來。太明首先深切感受到的,是在他母親生日那天親戚帶來的孩子,他們圍在院子裡,大家一面合唱著鴿子咕咕的歌一面遊戲,太明看到時的感受。太明這才瞭解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存在著,感覺到自己在他們的圈子之外。他想起志達說過的話。

  不僅如此,他父親胡文卿也說:「在官廳裡,不懂日語的人等於呆子。」

  令人感覺到時代已經有很大的變化了。但祖父為什麼讓他讀漢文呢?太明想著卻不明白。

  他父親胡文卿對於新教育隱約有所期待,但當前他還有不得不解決的事,以致尚未決定該如何讓兒子受教育。當前的問題是,對其父胡老人失去的土地,如何經由他的手購買回來。這是身為兒子的人應做的有意義之事,更是為他本身的利益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費盡心力,土地失而復得,卻發現這土地已有第三者的債權設定他沒看清的差錯。其次,自己的土地卻因為測量的錯誤,而成為鄰接土地持有主所有了。還有,他又感覺到自己不如西醫,他身為漢醫參加山崩現場的救護工作,公醫俐落地處理,他只有束手旁觀的份。一些他已認為無救的患者,也有注射一針就得救了。尤其是治療性病,漢醫常覺得難開出有效的處方箋。為了正確處理土地的問題,必須具有新的能活用的實用科學的能力,還有對於傳染病的治療,西醫也比漢醫有效多了,胡文卿深切地感受到這些,最重要的,西醫和漢醫比較,有利益多了。

  儘管胡文卿關心應吸收新知識,才能夠跟得上時代的潮流,他卻仍然讓自己的兒子太明由祖父施予漢學教育,這是因為他很明白老人頭腦的頑固。太明就像飄流於兩個時代潮流之間的,無意識的一葉小舟。

  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太明進入公學校了。那是在公學校裡任教的林先生,他不但富有漢學素養,而且善於捕捉年長者的心情,他巧妙地說服老人,使他同意讓太明進入公學校。那一天,公學校的校長先生和擔任通譯的林先生,到胡家附近的池塘釣魚,歸途順便到胡家,老人請他們喝茶,展開了話題。

  太明從第二學期起進入公學校。當時的學校,從一年級即可以跳級入三年級,對資格並沒有限制,可以中途插班。但公學校的氣氛和私塾的空氣完全不同,朝氣蓬勃。太明頓時覺得眼前豁然開朗。運動場或教室都場地寬大光線明亮。

  太明於是住入大眾廟的寄宿舍。學校裡的堀內先生和林先生也住在那裡面。五、六個寄宿生,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歲左右,其中也有已娶妻者。太明安靜,勤勉讀書,大家都喜歡他,學業的進步順利。

  在學校裡的見聞及一切的事象,都充滿了新鮮感和令人驚奇。以前太明聽人迷信的說拍攝照片,會被奪去魂魄,在學校裡這種迷信輕易地被打破了,大家安心地被拍攝照片。

  變化,不只是在太明一個人身上而已。隔了一段日子他放假回家看見,據說那有關胡家盛衰的松林備受重視地保存著,卻已完全被砍伐了,變成無樹的光禿禿慘狀。因為謠傳山林將會被全部收歸國有,所以趕快把林木採伐下來。但是後來才知道那並非將歸於官有,而是由官方保管。

  胡文卿每天還是忙碌地出去為病人看診。他父親所失去的土地,由於他的收入又陸續買回來。看來走下坡的胡家,村人相信其家運又有了重新挽回的跡象。

  經濟情況的好轉,胡文卿的衣服由黑色短衫不知不覺變成長衫,而其長衫,也由棉布變換為柔軟的綢料子。他穿著有花紋的綢長衫,胡文卿神情得意。

  但胡文卿的心裡悄悄地據有一個年輕女子的影子,那是有一次他往診的歸途初遇的女人。她的名字叫阿玉。寄生蟲阿三看出胡文卿私慕阿玉,便以充滿誘惑的花言巧語在胡文卿的耳邊說:「胡先生,公雞都會啼的,哪個男人不花心。阿玉漂亮,肌膚細嫩,而且溫柔多情,娶為醫師夫人都沒有可挑剔之處。她家裡只有一個母親,家境清白。胡先生,你這樣的人,不說沒有娶三房,連二房都沒有,說不過去呀。」

  胡文卿「嗯,嗯」含糊其辭地回答著,但喜歡阿玉卻使他大為動心了。阿三看穿胡文卿的心思。

  「先生,沒有問題的,萬事包在我身上……」阿三顯露出卑鄙的笑,一臉領會萬般事物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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