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浴血羅霄 | 上頁 下頁 |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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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覺得曾士虎如果處在他的地位,一定會和他一樣,也許更不如。他指揮十萬大軍,不是在仙梅打了敗仗嗎?共軍不是在他防區內縱橫馳騁嗎?但又認為自己總是打了敗仗,別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他。曾士虎一定會乘機報復,反唇相譏。孫威震如果知道這些內情,不僅也會看不起他,並且會恨他,罵他。蔣介石和何鍵雖然比他們可能好一點,但也難摸他們心裡的底。他從靠幾上跳起來,順手提起瓷花瓶,猛擲一下,嘩啦一聲,象敲炸藥一樣,接著對辦公桌狠狠地蹬一腳,又是嘩啦一聲,桌倒了,桌子的茶杯、座鐘、墨水瓶一切辦公文具,撒得滿地。隨從副官和馬弁進來,看到他兩眼血紅,正向靠幾躺下,也不敢問他,只輕手輕腳地收拾,他厲聲叫道:「滾!」 他們都走了,他也閉上眼睛。 他覺得宇宙空虛,世態炎涼,茫茫荒島,孤身獨影,比什麼都可憐。但他又想到在這無情的世界裡,還有一個遠離千里的夫人是同情他,愛惜他,體貼他的,於是坐起來走到桌前,打開信箋,給夫人寫信。 素:我的天使呵!你接到我這封信的時候,請不要為我悲傷吧!前天,我們從禾新城出發,向西進剿,前衛很快和土匪打起來了,一連打了一天一夜,許多官長和士兵,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失蹤的失蹤了……這是何等的痛心——也是我有生以來最痛心的一件事呵! 本來是些殘匪,很快就可以消滅的,可是,他們不按正規戰法,不等我主力展開,就突然襲擊,我雖然老於軍務,怎能預料那種鬼頭鬼腦的戰法呢?我想就是孫臏吳起處在我的這種環境,恐怕也沒有多大辦法了。「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你想聰明的子產,還被「校人」所愚弄,何況我呢?天使呵!你能原諒我吧! 昨天,我閉目獨坐,許多陣亡將士,不時顯現在我的眼前,我看見他們峨冠博帶,威風凜凜地在繁華的街頭上走來走去,但又看見有的人俯首貼耳地站在敵人面前。有的人鮮血淋林地橫陳地上,又看見許多武器彈藥委棄于原野……我在這迷離破碎的世界中,靈魂也失了主宰,我不知道饑餓,也不安心休息,腦子裡整天整晚地亂想,好象一團亂麻;可是,這三天也有很大收穫,我把人世間的一切看透了,我感覺到許多人們趨之若騖的所謂功名富貴,其實不過是過眼雲煙。三天以前,我也曾經在禾新城樓上高唱凱歌,誰知不過一天,敵人卻在我們面前高唱凱歌!我剛才躺在靠幾上養神,一種不可遏抑的情感,突然湧上心頭。 暑往寒來春複秋, 夕陽西下水東流; 將軍戰馬今何在? 野草閑花滿地愁! 我覺得板橋老人在百年前做這首詩的時候,完全是預指我和我的將軍們的。前天下午在森林裡和土匪打仗的時候,不正是夕陽西下嗎?甲石南面的禾水,不正是向東流嗎?後兩句,我實在不忍讀下去了。我想到,死者,又可憐我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已無心於軍事,想離開軍隊,去遊歷名勝;也想出洋;也想到你的面前,挖出我破碎的心換上你那聖潔而完美的心,天使呵!你願意吧! 不過,我又痛恨板橋老人,我看見他曾經指名譏笑過諸葛亮,說:「孔明枉作英雄漢,」他曾為孔明惋惜,說「早知道茅廬高臥,省多少六出祁山。」你明明白白地笑話他,又為他惋惜,為什麼不可以明白地預告我一番呢?唉!假如你早就象笑話孔明一樣地指名笑話我,或勸告我,難道我還會在「夕陽西下」的時間和「水向東流」的地點去和土匪打仗嗎?咦!板橋老人!薄德的老人啊! 他寫到這裡,就停筆了,剛剛寫上名字,一滴淚泉又從眼中迸出,浸漬得滿紙糊塗,他想撕毀重寫,但覺得一行清淚正想灑在愛神面前,現在灑在信箋上寄給她,不更痛快嗎?於是寫道: 這封信寫完的時候,我的眼淚不覺滴在紙上;我立刻覺得話還沒有完,要更洋細地告訴你。我在寫信之前,接到江將軍從土匪那裡寄來的信,他們不僅不後悔,反而勸我和土匪妥協,這種卑劣行為,使我比什么都傷心。我痛恨他們。但又可憐他們。我現在覺得一切都無能為力,也不願為力,明白些說,我是天下最無能的人。我很渺小,渺小得不能和宇宙間任何微小的東西相比擬;也很稚氣,和我們四歲的雲兒一樣。在接到江將軍的來信之後,我傷心地流了好多「不堪回首」的眼淚。可是,我的眼淚是白流的,流了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把心裡要說的話通通向你說了,你會悲傷流淚嗎?或者責備我嗎?但不管怎樣,也要向你說。即便你會為我流淚吧,你是我的愛人,為我分流這流不盡的眼淚也是應該的;就算責備我吧!我也甘心情願。我知道,我的上司們一定會斥責我,甚至處分我,他們是常用這種手段對待打敗仗的指揮官的。但我卻不甘心。因為他們早就和我一樣,他們指揮的位置是在廬山、武漢、長沙,我卻在高山峻嶺,懸崖峭壁,假如易地而處,也許比我還不如。如果他們責備我,我卻要問他們為什麼不先責備自己,難道上司打敗仗就是可以不負責任而下級打敗仗就為國法所不容嗎?假如是這樣,那麼軍隊中的五等——將、校、尉、士、兵——十八級——特級上將、一級上將、二級上將直到二等兵——從上到下按級責罰下去,那就只有二等兵才能對戰爭負責了,我想天下是不會有這種道理的。 可是,他們是不會這樣想的,他們說人道人不如人,他們自己打了敗仗,就默不作聲,或者「剿匪已告一段落」,「因……關係,微有損失」,或「消滅之期,當在不遠」等等美麗詞句來自欺欺人。此外,還有一件最不平的事,就是對嫡系部隊,不管打了多大的敗仗,也能得到補充的優先權。對他們心中的所謂「非中央化」或雜牌部隊,則設法吞併。吞併的步驤很巧妙,第一步以「剿匪」之名把他們調到別的地區,另以「追擊」、「堵截」的名義派遣嫡系軍隊到那裡去。第二步,對調出的部隊派到戰爭最嚴重的地區,勝則不加補充,讓他自生自滅;敗則假手於匪,借刀殺人,或以「剿匪不力」之名,把他縮編,甚至加以遣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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