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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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叫我挑乾淨的館子吃,吃完了也不必急著回去,在西門町玩玩,你前一陣辦事忙累,爸說也該散散心,他會等門的。」 「沒有啦?」 「你還要什麼?」她故意問,見他沒有勇氣問出來,微微一笑說: 「走,我們去樓外樓吃,然後到隔壁新世界看場中國電影。」 他連忙擺手搖頭的說:「中國片謝了。隨便你罵,不愛國也好,假洋人也好,反正我不看。在美國,我連好萊塢製片的電影都不大看,太差勁。」 天美帶他進了樓外樓,坐下來說:「不見得是片子差勁,大概是你心神不定吧?」 天磊也不正面回答,拿了單子就點了許多小吃,小籠湯包、炒千絲、大鹵面。鹹菜肉絲麵等等一大堆,東西來了之後他每樣都嘗了點,卻又吃得不多。天美的胃口也不好,吃完了,還剩了滿桌。他們擦了臉,喝了茶,天美問他去哪裡,他稍一猶豫之後說: 「你陪我去陳家跑一趟,如何?」 她很快的搖了搖頭:「我不去,你應該一個人去。」 他把煙掏出來點燃了,把空的煙盒捏成小小的鐵硬的一團,在桌上來回的滾著,滾了幾回,紙團就鬆開而不圓而滾不動了,他又將它緊緊捏在手心裡,變成一小團,又在桌上滾,這樣反復了好幾次,滾得煙盒紙張一點棱角都沒有了,變成軟軟松松的一小堆。 天美將它拿過來,打開了,捺平了,取出裡面的錫紙,在桌上攤平了,然後把那一小團紙放在裡面,再用錫紙仔細的包起。錫紙有點粘性,緊緊的吸住了那一團紙,變成一個圓而亮的錫球,再放回他的手心裡。 「現在很扎實,不會鬆開了。」她說。 「你就和我走到她家門口。」 她有點不耐煩起來。「你怕什麼?」見他回答不出來,乾脆把所有不該說的話都說了: 「剛剛爸爸在電話裡說,不知那姓莫的,怎麼知道你不回美國的消息,也曉得了你們中間有點問題,今天一早就去約了意珊到野柳去玩,還向她求了婚。」 那支煙一直燒到他食指。還是天美看見了,替他拿下來,按熄在煙灰缸裡。 「那她——」 「爸爸剛從陳家回來,陳伯伯把一切都告訴了他。陳伯母不太喜歡姓莫的人品,說他沒有你持重可靠,樣子也不如你大方,陳伯伯倒不在意這些,但他怕別人說閒話,說他為了女兒出國,將她硬塞給人家。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姓莫的所學的一行,要比你的有出息得多。所以爸爸也有點氣陳老,覺得他太現實,太不顧和他多年的交情,他說,他推手不管了。」 「那麼意珊怎麼說呢?」 「誰知道。爸爸沒有提到她。」 他忽然覺得喉嚨發幹,高聲叫堂倌拿熱茶來,茶拿來了,他埋怨說:「你們這家做的東西好鹹!」語調一點也不客氣。那侍者十分不高興的嘀咕著走了。天美連忙站起來,叫天磊去付了錢就走到街上來。 街上擠滿了人,拖著木屐的,穿著又不像百慕達褲又不像內褲的短褲的男人,穿著薄綢開叉裙而忘了穿襯裙的女人,有的拎了衣包,有的領了孩子,有的揮著涼扇,有的推著單車,滿街一片嗡嗡的聲音,好像閉在帳子裡的蚊子。剛剛在館子裡涼爽下來的身體,又被行人的推擠和聲音惹出了一身大汗來。 「那來這麼多人呢!怎麼,小孩子晚上不睡覺的?」他憤憤的對走在他旁邊,走得從容不迫的天美說。 「你不要這付高高在上的樣子好不好?」她半笑半嗔的說,「有的人家,一家八口,擠在一間六個榻榻米的臥房,這樣熱的天,你叫他們怎麼去睡?你才來兩個月,當然看不慣,如果你住定了,自然對這一切都會習慣的。」 「看見這麼多人,這麼熱的天,我倒真又不想留下來了呢!」 她就站定了,站在行人流裡,好像在流動的溪水裡一根不動的木條似的。 「小哥,如果是為了意珊,你又決定要走了,我倒覺得並不是不合情理的。但千萬不要不敢承認真正的理由,而東拉西扯的去找點理由來搪塞自己,讓自己舒服點。」然後拋不帶一絲笑的瞪著他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轉過身,站在街口叫對街的三輪車。一路回家,兩人都沒有交談一句話。 他父母坐在客廳外面的走廊上乘涼,家裡都沒有開燈,只有牆外的一盞路燈的光,天上的幾粒星光,忽來忽去的螢火蟲光照著他們沉思的臉。他母親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扇子,他父親有一口沒一口的吸著雪茄,雪茄裡出來的煙淡得幾乎沒有,恍恍的飄到玻璃窗外的夜空。好像有什麼蟲在後園的角上叫,也有遠處的吠聲,更托出客廳裡的悄靜,他們進門,他父母同時抬起頭來。 「這麼早就回來了。」他母親說。 「小哥怕擠,又不要看電影。」天美說著就進她那個小斗室去換衣服了。 「吃了點什麼?」他說了幾樣,靠著他母親這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想抽煙,煙又沒了,沒煙抽更令他精神緊張,他父親偏偏不開口,最後他只好硬起頭皮說: 「爸,你今天見到意珊沒有?」見他父親要否認,加上一句:「天美對我說了的。」 「這東西,」他爸爸說,「就是藏不住話!」然後他抽了兩口雪茄說: 「你既然知道了,也好,我看樣子你和意珊的事希望不大,剛剛我們還在談,也難怪陳家,他們這幾年的希望讓你一下子戳破了,既然有一個現成的候選人,自然就順手抓住。我雖然沒有和意珊談,但陳家倆老的口氣我聽得出來的。」 「他們的意見是不是就代表意珊的呢?」 「意珊是個聽話的孩子。」他母親說。 他有點氣他母親的一語雙關。 「聽話是一回事,終身大事又是一回事,她總不能為了要出國把自己丟給張三李四。那個姓莫的,她對我說過,她根本沒有興趣,更談不上感情了。」 「但是她卻和他出去了好幾次呢!」他母親說。 「天磊,你留下來的事,我根本是不贊成的,但是你已經是上了卅歲的人,這種事當然由你自己決定,那天我就問過你,萬一你留下來而要犧牲了她,你說你也顧不得了,既然有這個存心,為什麼還不能把這件事放開呢?爸爸這兩天為你跑陳家,想辦法說服他們,如果他們還是不肯,又何必強求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是你自己說的。」 他爸爸的聲音慢慢的高了。 「媽,」天美換了件直統的長衣出來, 「她和姓莫的一起出去,不見得就表示她要嫁給他,也許她只想激激小哥也不一定。」 她也坐在地上,靠著她母親。 「她是否向陳伯伯他們表示過?」天磊說。 「那我怎麼好問?」他父親十分不耐的說。 「那麼你們為什麼不讓小哥自己去問意珊,把話說明瞭,如她不願意,小哥也好死了這條心,何必坐在這裡空猜測呢?」 「我看他還是不必去自討沒趣,她不來找天磊,就表示得很明白了。」 「爸爸你這話就不通了——」天美說。 「你看你,說話總是這樣沒大沒小的。」她母親說,打了她一下頭。 「我的意思是爸爸不懂女人的心理,你想,小哥忽然改變了主意,即使她肯依,仍舊願意嫁給他,她也不能自動的表示,總要小哥形式上先徵求了她的同意,得到了她的瞭解。我認為小哥應該去,當面問個清楚。我是女的,自然比較瞭解女的心理。而且意珊的性格,我也知道得比你們多。」 「天美的話也有道理,誠民,讓他自己去跑一趟也好。」 他父親不響,而天磊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去嘛,小哥,我剛叫阿翠到門口去打了個電話給她,她在家裡等你,快去吧!」 天磊又感激又慚愧,又害怕又高興的,在她頰上擰了一把,「你這小東西,就是鬼主意多。」 「就看在這一點上,你就不要再洩氣了,走吧,快去,阿翠又把那架車子給你借來了。」 一隻螢火蟲飛進走廊來了,一亮,照在天磊的臉上。他徐徐的站了起來。 借著路燈的光,大家都把眼睛放在他臉上,他對他們順序看了一眼,就決然的走到玄關,套上鞋,帶子也不結,就推著車出了大門,一縱身上車,帶著天美從大門口拋出來的:「祝你好運呵!」飛快的騎向陳家的方向。 街上已涼了一點,仁愛路上高大的棕櫚像一股挺直的力量,向他閃來,他一手扶把,吹著口哨,一手放在長褲袋裡,口袋裡有一粒圓而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就是天美幫他包得很結實的煙盒紙。 他將它緊緊捏在掌心裡,向前騎去。 起稿於一九六五年三月十六日艾城 終稿於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日紐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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