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七三


  那夜之後,他們每鬧彆扭,他都去了她家,不是為了向她道歉,而是想去她的床上,但眉立再也沒有開過窗,任他怎麼叫,怎麼擲石子。試過幾次之後,他也就放棄了,雖然第二天在學校裡看到她時,他總忍不住說:「何必呢。你遲早是要讓我進來的。」

  如今在意珊家的牆外打轉,雖然很想看到她,問問她,和她親熱,但他現在連用石子打她的窗的勇氣都沒有了。

  意珊不是眉立,因此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感情,和眉立在一起的愛完全是沒有顧忌的狂熱,可以吵,可以翻臉,然後可以放肆的和解。和意珊,他多少帶點成年人的含蓄以及成年人對少女那種迎合心理似的慣縱。唯恐使對方生了氣,不知該用什麼手段使她不生氣似的。

  同樣是愛,不同樣的是出發點。

  在她家門口轉了半天,有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卻又全部的帶了回去。

  午夜後的東門町,只剩下油條攤的小風燈和按摩者的笛聲,燈光給了黑濛濛的街路一絲光亮,笛子吹醒的卻是說不盡的對逝去的年華的遺憾,以及對許多不可彌救的舊事的悔恨。

  沒有比一盞孤寂的燈及一聲聲寂寞的笛聲更令他覺得一切都是空的,無用的,沒有意義的,而又找不到解答的了。

  第二天他父親一早就出去了,不給他一個詢問的機會。他母親因為天美要來,吃過早飯就去買菜,囑咐他十一點去接火車。他一人百無聊賴的在家等時間過去,在他三十幾歲的年齡裡,他不知曾有多少次痛心過——真正的心痛——時間的無情逝去而自身尚無成就。但事實上,有多少時間都在等待中——多數是無謂的等待——逝去的!

  他穿著睡衣坐在客廳裡,吃早點、喝茶、看報。中國報,在美國的十年像餓狼似的,到處去借報紙來看,坐在他的地下室,貪婪地讀著副刊上每一個字。為的是填滿鄉愁,往往讀完後鄉愁更深。

  回來後才幾天,他都可以閉著眼把報上登的大概內容背下來。第一版總是那些可愛的,看了令人舒服的讚揚新聞。第二版總是那些可惱的,看了令人不舒服的社會新聞:某人為幾塊錢而殺人,某人為酒家女而跳樓。其實在美國報上天天登著更叫人毛髮悚然的偷搶殺亂的消息,他看了就忘,到底不是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同胞。第三版永遠是關於青春美貌的明星,用的永遠是明豔而俗得不能再俗的形容字眼。第四版,做學生時最愛看的文藝版,現在他從不肯花上五分鐘去讀它。但是為了殺時間,為了等時間,他耐心的卻一點也吸收不進的逐字讀著。

  忽然電話鈴大響,他從沙發椅上眺起來把話筒抓在手裡:

  「是意珊嗎?」

  「小哥,怎麼回事?」

  居然是天美,他眨眨眼:「咦!你在哪裡?」

  「當然在車站嘛,媽說你會來接的,我等了快二十分鐘了。算了,我自己叫車子回來。」

  吃中飯的時候,他父親沒有回來,他再也忍不住。

  「媽,到底怎麼回事,爸爸昨晚回來怎麼說?」

  他母親一面將白切雞往天美碗裡挾,一面說:

  「他們當然很失望,你能怪人家嗎?」

  「我一點也沒有怪人家的意思。不過他們怎麼決定呢?」

  「怎麼決定?他們也不能完全做主。一切還要看意珊自己。」

  「那麼意珊呢?爸昨晚沒有和她談?」

  她母親不響。

  天美插嘴說: 「剛剛媽對我說了,意珊和爸爸一起回家之後,立刻就出去了,姓莫的兄弟來找她去參加什麼會。」

  他母親很不高興的白了她一眼:「你又來多嘴。意珊也沒有定給你哥哥,她當然可以和別人出去玩。」

  「我沒有說她不該和別人出去啊!」天美帶點笑說,「我只覺得有點湊巧,怎麼正好昨天他們來找她呢?也許她一直在和他們一起玩。如果真的那樣,對小哥有點不公平就是了,瞞著他。」

  「你小哥忙著別人的事,要我是意珊,我也不高興。」

  「小哥忙的是正事,她又不是不知道。」

  「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天磊插嘴問他母親。

  「我也不知道,你爸走時她還沒有回來,不過陳家兩老認為你的決定太突然,令他們沒有防備,所以希望你暫時不要去找意珊,讓她好好想想。」

  「有什麼好想的!反正有現成的人巴不得她說一聲好,立刻可以帶她去黃金國。」他說,匆匆把碗裡的飯吃了。「我也不在乎。」

  他母親不以為然的看了他一下,也沒說什麼,三個人吃完飯,天磊要天美陪他出去逛,兩人就出了門,臨走,他說:

  「媽帖子到底發了沒有?」

  「你為什麼問?」

  「如果沒有發,就不要發,發了的話,要登一個報聲明,或想其他的辦法通知人家。」

  「這件事用不著你操心,我和你爸爸會辦好的」

  他們叫了輛車子一直開到陽明山去,天磊回來之後還沒有去過。上去之後覺得陽明山的景色與他記憶中的不同了,比他記憶中的成熟,蔥蘢,像從一個少女而進入少婦,但沒有以前那麼純淨了,鮮紅刺眼的亭臺樓閣像一件不合式的衣裳,罩在一個應該不穿任何衣裳的身上,破壞了公園裡完整的氣氛。但寧靜還在,也許這是周日的下午,沒有很多遊人之故,他們在茶室裡對坐著,各人叫了杯茶,望著外面的噴水,噴水下沒有了櫻花的樹,以及樹下,毫無抵禦的曬在烈陽裡的草地。有些遊客,一家大小,坐在樹蔭裡吃自己帶來的便當。肅靜的下午可以聽見他們飯盒子開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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