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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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之後還是覺得很興奮,又跑出去買了些酒及鹵菜,一個人獨斟。你知道獨斟的許多妙處嗎?可以隨意斜坐著,或者蹺著腿,或者把腿架在桌子上,將椅子斜倒著,甚至可以歪在床上,喝一口,將花生米一顆顆的拋進嘴裡去,另一隻手還可以拿一本武俠小說。你應該試試看武俠小說,其中妙處無窮,好的武俠小說文字很簡潔,而且整個氣氛浩然,書中的壞人,也壞得Wholesome,叫人不覺得猥瑣。我在美國時,知道很多讀數理的人都熱中武俠,還有人直接去香港訂,看他們每期等待的猴急樣子,有點可笑,也可愛。我想你上次對這個現象的解釋,頗有幾分道理,逃避與懶惰|逃避現實世界裡靠「打」不能解決的問題,懶惰得不願花腦筋去想他們不能解釋的問題,二者一也。我也同意你的說法,武俠並不能成為文學,正如會說故事的人並不一定是個作家一樣。但我要補充一點的是,好的武俠也是一種藝術,不管是第幾流的。 言歸正傳,談我們的計畫吧。我主張我們還是把季刊改為雙月號,這樣可以多介紹點國外的好作品。翻譯方面的工作,我可以找幾個美國文選班中的同學幫忙。創作方面,由你來負責拉稿。我十分歡迎在美國的文藝朋友們的作品。以國外為背景的寫實作品,可以糾正在這裡一般人對出國的錯誤觀念。這一個工作,我個人認為,是目前最重要的,而你是負責這件工作的最好人選。另外一項是文學批評,那也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最Challenging。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試,但都沒有時間,一方面是自己的惰性,另一方面也因為得不到任何鼓勵。但現在我決心要有條理的立下一個文學批評的系統。當然我無法做到像Edmund Wilson這樣上乘的文學批評家,但至少可以用他的方法來個開始。很多作家,聽了朋友們幾句不關痛癢的恭維而沾沾自喜,也實在是件悲哀的事。 但是我得先警告你,辦雜誌是個艱巨的工作,尤其是像我們這種純文學,不以一般讀者為物件的雜誌,在這裡,很可能是既無銷路又拉不到廣告的。除了精力時間,恐怕還要自掏腰包,如果一期能銷五百本的話,據我看來,就算不錯的了。那麼唯一的報償,就是這個地方至少還有五百人在讀我們的東西。對我講來,也就夠了。霍桑講過這麼一段話: 「寫文章的最大快樂來自寫的本身,次之來自親友們的欣賞鼓勵,最後才來自它所帶來的金錢。」我認為對極了,而這句話可以用在辦雜誌,或任何其他自己熱愛做的事情上。也許我們需要一點準備的時間,那麼我們可以計畫創刊期在明年一月出來。啊,那樣太久了,我簡直有點等不及。 我忽然想到,這個雜誌出來了,我是母親,你是保姆,而保姆起碼要等一個嬰孩三歲之後才能離開的呢!三年哪!說老實話,你留下來的決定,我是很感動的。除了為了雜誌,我還有個自私的原因沒有向你說,我很寂寞,有時候很悶很苦,連武俠小說都救不了我。你決定留下來,我的高興,一半固然為你,一半還是為我自己。啊,大概有點醉了,不然我不會說這一套廢話。你知道,我對甘延迪最欣賞的一點,是他的自我嘲弄。 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都不在,想必是去找小姐了,有時我對青春活力的羡慕,非常Intense。雖然我整天嘻哈,嘻哈下面的心情卻真的蒼老了呢,上課時看見年輕孩子們,真想對他們大聲叫:好好珍惜每一點每一滴的時間呀!抓住它!抓住它!所以我也羡慕你,以及你的好運氣,你對你的女朋友(還是你的未婚妻?)說了留下來的事沒有?用一點你的Charm,她不會不依的。過兩天帶著她來找我,我請你們去吃擔擔麵。酒快完了,喝得也差不多了。去把這封信寄給你之後,也該睡了。你收到信後給我來個電話,明後兩天我都在系裡。 下次見面,第一件需要討論的,是給我們的雜誌起個有意義的名字。 邱尚峰於午夜、醒複醉 注:忽然想起蘇東坡夜醉歸來敲不開門,「倚杖聽江聲」的既豁達又無奈的心情! 天磊一面把信讀了又讀,一面努力控制自己的激蕩。但是每次反復讀到:「我很寂寞——」「恨不得對他們大聲叫,抓住它!抓住它——」他就伏在書桌上。他還以為自己很寂寞,但卻從不曾衡量過,一個沒有父母及手足,也沒有妻子,關在一間雜亂而不熱鬧的小屋子裡的中年人的寂寞有多少厚、多少深、多少重!而在他的記憶中,他從沒見到邱先生愁眉苦臉過。連他的寂寞都是豁達的,而又隱藏得嚴密,卻也一點不頹喪。現在從他的信中,他第一次覺得邱先生的寂寞,但他也同時感覺到邱先生的生命力,他的積極,他要做點有意義的事的欲望。 他把信迭好了,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新的信封,把它裝進去,然後摸出手絹來,胡亂擦了一把臉站起來。四肢都很酸痛,但卻一點也不倦。他將襯衫拉平直了,把皮帶系上,移開紙門出來,天美還沒有睡,一個人坐在黑黑的客廳裡。 「你去哪裡,小哥?」 「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我一點也不困。」 他走近她坐的沙發,在椅子的扶手上坐下,輕輕碰了下她的頭髮。 「你不要再出來了,小妹,你也忙了一天,明天一早,小蓉蓉就會把你吵醒的,去睡吧。睡不著躺著休息。」 她伸過手來把他細長的手指捏住,「小哥。」 他又難過起來。有一滴淚,滴在她手背上。 「人遲早都要去的。」其實她很想說幾句真正能解慰他的、有意義的話,但說出來的,卻是被萬千人用過、完全失去了任何意義的老套。 「我知道,」他說。「其實我現在感到的是憤懣多於一切其他。為什麼該是邱先生?他還有那麼多事情想做,有意義的事!」 「你替他接下去做。」她毫不思考地說。說了兩人都沉靜下來,那句話就吊在沉靜的小客廳的夜裡,在兩人的眼前無聲的晃擺。他半天都沒有回答,終於站了起來。 「我出去走走。你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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