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五五


  「你看看,這就是十年來在美國做高級老媽子的成績!做小姐的時候,一條手帕都要傭人洗,從來也不知道手浸在碗槽的感覺是什麼,現在這雙手,已經能給臺灣任何一個苛刻的女主人做事了!你說多悲哀!讀了整整十幾年書,還是沖不出廚房的門,美國的廚房自然乾淨一點,但總還是廚房呀!我聽見別人說,有些女孩大學畢了業,就在臺灣安安心心的嫁了人,雇了一個老媽子,她們也許沒有我的碩士學位,但實際上她們真比我聰明了幾十倍。」

  現在他緊緊捏著那只一點也沒有被肥皂水,掃帚、吸塵器、打蠟機以及鍋鏟磨粗的手,說:

  「不是妳不中用,其實不出去是對的。做一個人,最要緊是做得滿足安寧,名利金錢只能給妳一時興奮和刺激。妳這樣心安理得的日子,我很為你高興,也就放心了。」

  她有點激動,停了步,身子轉過來,仰著臉看他,在強烈的陽光下她鼻子上的雀斑全照出來了,十顆,一顆也不少。他也看見了她鼻側的兩道直紋,以及外眼角的許多道橫紋,但仍是一張叫他想捧在手裡的臉。

  「所以這些年你都是一個人,更使我難過了,你懂嗎,天磊?」

  他再也忍不住,只要他一低頭,他就可以吻到她的臉了。但是她已經看到他眼睛裡的表情,所以急遽地把身子轉回去,拉著他繼續走。

  「難道你沒有遇到過你喜歡的?」她問。用手絹輕輕按去她臉上的汗。

  「有。但她和你一樣,已經結了婚。」

  她又站住了。「她好不好看?」

  天底下的女人,隨便她怎麼與眾不同,但卻很難逃出這個相同之點,他第一次對佳利提起意珊的時候,她第一句問的話也是:她好看嗎?

  「不是屬於美麗的那一種,而是很有她特別的味道的。」

  她掩不住聲音裡的嫉妒。「你愛她嗎?」

  他說:「很愛,那種沒有希望的迷戀。」

  雖然那麼多年不在一起,眉立聲音的抑揚頓挫所代表的她的感覺,他立刻就聽出來了。

  「妳好像沒有那麼關心我愛不愛意珊的事。」

  「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她,但不是愛。而提到另外那個人時,你聲音卻有點不同。很苦嗎,那件事?」

  「唔,」他說,「但沒有那次聽到你結婚的消息那麼樣苦。」

  她的手在他的手掌裡扭動了一下,要求他不要說下去了。

  「天美說你們先通信的。我倒覺得她很不錯,她似乎很喜歡你。」

  「也僅是喜歡而已。」

  「這也是一個好的開始。」

  他們已到了廠門口,門口有兩三個用稻草搭了蓬的水果攤,香蕉,甘蔗,還有一串串被太陽曬得乾癟的荔枝。兩個頭上戴著斗笠,蹲在黃沙地上說著話的女人對小花傘下兩個人望著。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他不肯放她的手。「我送你到家。這是你的三輪車嗎?」

  眉立臉上閃過種種相反的感覺,要他送,不要他送,怕他送,想他送,卻又不敢要他送。以前,多少次,他們最沒有顧忌的愛就是在上了篷的三輪車裡,「天磊——」

  「眉立,我們明後天就要走了,到花蓮那邊去玩,然後直接回到臺北,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事,也許我九月底就離開臺灣了,不知那一年再回來。」

  他把她的手捏得更緊一些,「你讓我送妳回家,我不會進去的。」

  「我不是怕你要進去,而是怕你送。」

  但是她心裡早已答應了他,早已巴望他送。即使他們正經的坐在車裡,也是好的,因為他們可以坐在一起。即使他吻了她——她心裡想望他也許會吻她,僅僅是想望,她的舌尖已經能回味到以前他吻她時的感覺。即使他吻了她,她也不覺得她任由他吻是背叛了她的丈夫。

  「你一定要送,就上來吧!」

  她先踩上了踏腳處,心跳得把她薄薄的綢旗袍一扯一扯的,忙用手護了胸,免得他看見。他把小花傘撐下來,剛要跨上車,遠遠的聽見意珊的聲音,他沒有把腳收回來,但轉身看著她穿了一雙紅漆的木屐,氣吁吁的跑來:

  「天磊,有一個姓邱的人從臺北打長途電話來。」

  「哦?有什麼事嗎?」

  她站定了,胸脯跑得一起一伏的,兩頰紅紅的,襯得一雙眉毛和眼睛一黑一亮。「他沒有說。」

  天磊把放在踏板上的腳收回來。「他在等我接電話嗎?」

  「沒有,他叫你晚上掛一個電話給他。」

  「哦,你先回去吧,意珊,我送眉立回去後就回家。」

  意珊不響也不走,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但也沒有板起臉的朝他望著。

  他不理會,正要上去,眉立從車子裡伸出頭來說:

  「真的不用了,天磊,你回去吧!」

  「那麼再見了,吳太太,」意珊說,「我們明天大概就去台東了,有空來臺北玩。」

  天磊十分不高興她的自作主張。

  「真的,意珊,你先回去,我要送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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