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五一


  大家又聊了一回,張陳兩人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就站起來告辭,天磊跟著定亞送他們四人到大門口,又再三的謝了,才回到客廳。天磊藉了一點酒意,帶了一點笑容對定亞說:

  「蠻好我們四個自己人吃一頓,該有多痛快,有生人在座,多彆扭!」

  定亞把眼鏡往上一推,胖胖的脖子往前一伸說:「人多熱鬧點,而且他們聽說你剛從美國回來,很想見見你,我看你和他們談得也很融洽嘛。」

  「從美國回來,大概長了三頭六臂,所以大家都想看。」

  定亞不響,把眼鏡往上推推,眼睛裡那股笑意也給推走了,天美忙說:

  「小哥,你想想剛才那句話有語病沒有,『蠻好我們四個自己人』,晤?想想看!」然後就一股勁的對意珊望著,意珊被她望紅了臉,紅了的臉上漾著忍不住的笑意,然後瞟了天美一眼說:

  「天美姐最壞!」

  定亞站起來對天美說:「我們回去吧,我想陳小姐和天磊坐了一天火車,一定很累了,有話明天再說。」然後他轉身對天磊:

  「明天我不上班,帶你和陳小姐參觀一下工廠,如果沒有興趣,我帶你們到台南逛逛。」

  「你不上班,沒有關係?」

  「沒問題,我和廠長說過了,他說我只顧陪你們玩好了,總務課的事由陳副課長代理一下。」

  天磊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我和你們一起去吧,我到外面走走,你們這裡的環境真好。作家詩人們住在這個地方,一定可以寫出好的東西來。」

  「也許你在這兒住一年,寫出一本巨著。」天美說。

  「我不行。二十歲寫詩,三十歲寫小說,四十歲開始,就該研究哲學,我的心情,讀尼采的書還差不多。」

  「你又來了,」意珊說,「他總是那麼老氣橫秋的,好叫人煩。」她對天美說。

  天美看了天磊一眼,沒說什麼,就先到門口去穿鞋。外面不涼,但一些也不熱了。棕櫚樹葉雖然沒有搖擺,但空氣中微帶點風意,天磊把他們送到家,自己就沿著無人的馬路慢慢兒晃著。

  路邊的人家,有燈無聲,他想像著也許孩子們在燈下做功課,母親在燈下縫補,父親在燈下看報,桌子下靜靜的睡著了的是孩子們心愛的白花貓。門外沒有穿梭似的汽車,頭頂上也沒有不停的機聲,遠處沒有叫人心眩意亂的電影廣告,近處也沒有蓬頭披髮少年所唱的現代爵士。在這樣的環境裡,父親的欲望只是明年能加點薪水,母親只想望過年給孩子們買點新衣服,而孩子們的願望更簡單|星期日不要做那麼多習題吧。

  他寧願過這種簡單的生活,他寧願。不必為聽見某人升了副教授而妒嫉,也不必為了聽見某同學拿了福特獎金去歐洲而難過。不必發愁怎麼樣打發週末,也不要擔心自己會悶得發瘋。不要小心翼翼的去尋伴侶,更不必戰戰兢兢的又怕把她失去。為什麼讀了那麼多年書,走了那麼多路,而心裡盡是煩,盡是恐慌,盡是空虛呢?他願意像他們一樣過平靜的鄉居生活。但是他永遠不會像他們!現在他要的就是安寧,而安寧他是永遠失去了的啊!

  馬路的盡頭,邊上有個大的水泥地的籃球場。籃球!也是和他的少年同時滾走的東西。在美國十年,他就不曾碰過一下籃球。球場邊上有長排的木條凳,一共五層,他坐下來,坐在第三格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間。如果不看上面兩格,他不是最高了嗎?但人怎麼可能不往上面看,怎麼可能禁上不痛快呢!球場裡沒有人,但是他看得見球員穿了藍緞夾白邊的運動褲,看得見他們跳躍,搶球、投籃,聽得見一片喝彩的聲音。他夾在人群裡,叫著,喊著,把童軍帽拋到空中的瘋勁的記憶都回來了。在美國也看過不少球賽,尤其是足球,但再也沒有那股勁了。

  他該住到鄉下來的。於是他想起邱尚峰先生的話。不是為了什麼義務責任這一套話,而是為了自己,他要留下來,住在安寧的郊外,過簡單的生活。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自己!他站起來,往天美家跑,意珊不見得會懂得他這種心情,但她可以依順他,在臺灣住一年,也許兩年,然後再帶她去美國,即使去美國是光為了讓她達到她的心願。他要和她商量一下。

  天美來開門,怔怔的望著他。

  「還沒睡?你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嗎?意珊早睡了,有什麼事不能等到明天了嗎?」她睡意濃濃的坐在玄關的地板上,嘴張得大大的打呵欠。

  天磊悶悶的也坐了下來。

  「有什麼那麼要緊?我看你倒是真的在戀愛了。」她仔細的研究他的臉。

  「也好,意珊好高興的樣子。剛剛她告訴我,你要帶著她走遍美國的東南西北呢!」忍不住帶點妒意,「等小蓉蓉長大了,你也來接我出去玩玩吧?讓我這個鄉下佬也去瞄一眼花花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好吧?」

  天磊還是不響。

  「你真是要她,我去叫她起來。」天美板著臉要站起來。他將她一把按住了。

  「沒什麼事,我走了,妳去睡吧,看妳這付噘嘴的樣子!」他愛撫地湊過去,在她頰上吻了一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點點不高興,統統搬到臉上來了。好,明天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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