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五〇


  「現在一切都比以前進步了,鄉村裡水電都有,」天美先走出來說。

  「你們還有抽水馬桶,這些都是我在臺灣所沒有的。」天磊說。

  「不過有時會停電。有一次颱風來,我們三天都沒有電,冰箱裡的菜都壞了,晚上吃飯還點蠟燭,夜裡一團黑,窗外呼呼吹著風,樹枝敲括著門,玻璃窗吹得啷啷的,有點嚇人。」定亞說。

  天磊不響。他記起多年前,颱風到了臺北,那天他騎車回家,風像一卷卷的布匹向他身上臉上撒來,撕了他身上的雨衣,雨衣的下擺向後吹去,夾在自行車的後輪裡,車子就不能動了。他下了車,脫下雨衣,把後輪架起來,蹲下去打算把雨衣拔出來,一陣狂風來,連人帶車都被吹倒,車倒在人身上,坐墊後架子裡的書統統跌落在路旁的溝裡。他爬坐在地上,呆了。只見漫天漫地飛著樹葉,紙片、碎布,空氣裡似乎可以看見那股發了狂的風,天還是亮的,卻被濃烈的風遮黑了,天地一片。他也忘了身上的痛,而被這股狂癲的氣氛鎮懾了,覺得他第一次看到這種暴戾的美。

  現在他可以想像到窗外的狂風瘋狂的搖撼著玻璃門窗,室內蠟燭閃著戰戰兢兢的小光,黑暗裡東歪西倒的樹,以及蠟燭被吹熄後,在漆黑的夜裡傾聽暴風赤裸裸的狂虐,一定也是一種野性的美,所以他脫口而出的說:「那一定很有詩意。」

  定亞看他一眼,把眼鏡往上一推,大笑起來:「你們兄妹這一點倒很像,天美也講求詩意,講求美,而不太想到實際的問題。」

  正好意珊洗完臉出來,問:「什麼問題?」

  天磊說:「定亞說我和天美兩人很像。」

  「我倒不覺得,天美姐是圓臉,你是長臉。」意珊說。

  「他不是指容貌。」

  小蓉蓉抱著一盒舶來品的巧克力糖,送到天磊面前來,「舅舅,拿一顆。」

  「舅舅不吃,乖,你也不要吃太多,這種糖最壞牙齒的。」

  說著隨天美進去洗臉。只有他們兩人時,天美就輕著聲問:

  「小哥,你覺得定亞怎麼樣,」

  怎麼說呢?他不能說他不喜歡他,雖然他並不欣賞他的長相及舉止,太老練,太正常,因此就俗。

  「人蠻好的,脾氣一定不壞。」然後他半開玩笑的說:「妳不是要找個風流倜儻而又很帥的嗎?」

  天美凝視著他說,「那麼他這些氣質一些也沒有?」

  「風流倜儻的做情人最好,找丈夫,還是像他這樣腳踏實地的能幹人才好。其實什麼樣的人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你和他在一起很決樂,就夠了。」

  「有時快樂,有時一點也不。」

  「當然。但除了快樂之外,如果你對他依賴,對他有信心,覺得他不使你緊張或不安,也就夠了,我看你對他很信託很依賴的,不是嗎?」

  「唔。」

  「這樣的婚姻已經成功了一半。你不能希望他什麼都合你理想,因為你不見得就合乎他的,對不對?」

  天美睨了他一眼,笑了起來,「你看人家倒很清楚。我看你和意珊比前些時熱絡多了,是不是有進展?」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我自己的理想讓步了,很難說。不過她還不錯。」然後他埋下頭用肥皂水在臉上、頸上亂擦一陣,又把臉整個浸在冷水裡沖洗,然後再用天美遞給他的毛巾擦乾,長籲了口氣說,「唔,好舒服。有什麼吃的沒有?」

  「還怕沒有,我們這就到俱樂部去,定亞叫廚房預備了幾樣你喜歡吃的菜。晚上你就住在俱樂部,因為家裡臥室不夠。這樣把你和意珊分開了,在乎嗎?」

  天磊伸手在她頰上擰了一把說:「在乎啊!你這個主人怎麼做的?」

  在客廳裡四個人又聊了一回之後,天美把蓉蓉交給傭人帶著,四個人就沿著寬敞的馬路走到俱樂部去。太陽早下山了,水水的月亮閃在棕櫚葉邊上,天上還有點灰亮,路邊的街燈也亮了,因為天是亮的,燈是亮的,月是亮的,而三種亮又沒有融在一起,因此就結出一層恍惚的黃昏。

  馬路上灑了水,棕櫚葉上灑了風,所以沒有下午那麼熱,很多職員搖著扇子,踏著木屐,穿著背心,在馬路上晃,有的太太們穿著麻紗衣衫,或薄綢旗袍,領著孩子乘涼,看見他們,都停下來叫一聲:「王課長,王太太,吃了飯沒有?」問時眼睛就打量著天磊和意珊。定亞因為天美事先關照過,不要招搖,所以也沒有給天磊介紹,含糊的應了一聲就領先走了。

  俱樂部和廠裡其他地方一樣格調,整潔寬敞,頂上裝著四個電扇的會客室裡已經擺好了桌子,沿牆擺的沙發上已經坐了兩對夫婦,見他們進來一起站了起來,有一對是總務課陳副課長和他的太太,另一對是張會計課長和他的太太,是定亞老早約好來陪客人的,八個人剛好湊成了一桌。定亞讓大家入了席,迫著天磊坐朝天的座位,然後叫下女們上酒端菜。

  天磊跑到南部來,原想可以藉此過一些沒有應酬,不要說客套話,無須讚揚美國的逍遙日子,想不到剛從一個宴會出來,立刻進了另一個,席間少不得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報導一些他的美國情況,把苦的用樂的蓋起來,說些汽車之多,洋房之高,機器之便利,牛排之美味的話,一切都是籠統的,絕不提到他自己,一切都是大概的,絕不提到某一個人某一件事。他們問他紐約的中國餐館,他就光說餐館菜的地道與臺灣的相差不遠,絕不提到在餐涫裡做事的中國學生——說不定座中人物的公子小姐就在做侍者。菜很豐富,酒也上品,定亞不斷的夾菜在意珊和他的盤子上,他不斷的吃,不斷的說,一頓飯吃了將近兩小時,大家都很盡興。下女們把殘碟收掉之後,大家都挺著脹滿了的胃散坐在沙發上,意珊那件本來很合身的雲藍鑲白邊的旗袍這時也顯得有點緊,所以西瓜上來的時候,雖然她很渴,也吃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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