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四四


  天磊的母親知道拗不過他也就答應了,大家就問他些關於宴會的事,到了些什麼要人,有沒有人站起來說話等等,他們,連意珊在內,似乎對這些細節十分有興趣,所以他就把晚宴的詳細情形講了,還告訴他母親關於圓心皇的事。

  他父親馬上接口說:「可不是,當年我讓你轉到工學院讀航空,現在還不是像他們一樣被聘請回來講學了嗎?不但可以省你一筆旅費,而且做父母的臉上也有光采,你說對不,陳公?」

  「其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天磊還年輕,過兩年他出了名,還不是照樣被請回來講學。」意珊的父親說。

  天磊悶聲不響。過兩年出什麼名?在美國有幾個出名的文學家,出了名又怎麼樣呢?他母親看他臉上的神色,忙轉了話題說:

  「他還娶了親嗎?是不是你們台大同學?」

  「不是,她是***的女兒,生長在美國的。」

  「啊,是***的女兒嗎?」他父親馬上興沖沖的將他所知道的關於某

  某人以前的事說給意珊的父母聽,由他的身上轉到別人,漸漸的就談他們那個時代,一直談到深夜,陳家才告辭。

  【第十三章】

  金門給他的第一個印象是整齊清晰,把臺北的混淆、擁擠拋在腦後,金門的寧靜就如從一場熱鬧的球賽出來而跳進清涼的游泳池那樣的使人身心輕快。

  他們軍用飛機一著地,就有一位軍官模樣的人到跑道邊上來等待。大家下了飛機,他和領隊魏教授握了手,由魏教授把大家一一介紹過了,大家坐上停在一邊的大軍用車,向中心地帶開去。雖然只有很短的車程,天磊已看到比臺北清潔幾倍的街道及兩旁整齊的樹,以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的寂靜。車子在像公園的街道轉了一下之後,就到總區的山洞前停了下來,由那位軍官帶著,一個上午都在坑道裡面打轉。剛進去一點也不習慣,好像剛進入紐約的地下道一樣,但是轉了幾個地方就習慣了。

  他們到山洞裡看戰士們睡的地方,看幾個開在山壁上的辦公的地方,一切都簡單寧靜而不覺得是在前哨。然後他們去參觀炮臺站裡的一架綱炮,領他們的軍官向他們解釋從這架鋼炮放出去多少炮彈反擊對岸的敵人。學人們都沉默著,由他帶到山洞外,築著堡壘的瞭望台,那位軍官指著隔山的對岸說:「這就是廈門。」

  天磊站在人群裡,立在堡壘邊,癡癡地望著遠處模糊的房屋。這就是廈門,這就是祖國的土地,這就是被多少人想望而不敢回去的地方!

  在國外的寂寞,「無根」的寂寞中,祖國已不是一個整體的實質,而是一個抽像的,想起來的時候心裡充滿著哀傷又歡喜的鄉思的一種淩空的夢境,想著戰前小鎮裡的寧靜得單調的、沒有柏油的大街,街邊的雜貨店,雜貨店的櫃檯上排著的玻璃瓶,瓶裡的橄欖、冰糖、生薑糖、黏在一起的牛皮糖,站在櫃檯前,矮小得像從小人國裡來的自己,自己抬著的臉,臉上那雙貪饞的眼睛望著櫃檯後的掌櫃,一個瓜皮帽上的一粒紅絨球,一根旱煙管,一副黃黑的牙,一雙混濁的眼睛,望著店外面靜得完全睡著了的午後的太陽。

  想著戰時的炸塌了的房屋,悶氣而潮濕的防空洞,像一把劍似的刺著他胸口的母親們的號哭。想著逃難時後方的公路,路邊一排排走得比不走還慢的人,他們臉上木然得比死還死的表情。想到重慶的熱鬧,也想到戰後回鄉西北道的寶雞潼關洛陽的荒涼,三匹馬,寂寥地拉著四五十個人擠壓在一起的馬車,在寒荒的黃昏裡走在飛揚著黃沙,咆哮著黃河裡的水聲的大道上。

  這一切都反復在他美國地下室的日子裡出現,再出現,想著想著,一切都美得可愛,即使連廣漠荒涼的西北,以及到南京時找不到旅舍,在一個飯館的餐桌下所渡過的一夜都是可愛的。想著想著,祖國變成了一個沒有實質而僅有回憶的夢境。

  站在堡壘邊,頭上是藍無大家共同的藍天,資本主義、共產主義、落後民族,殖民地,非洲、海地、大家共有的天!腳下是水,是河、是海、水兩邊的同胞,以及水那邊一部分原來是同胞而後來變成了敵人的人。而他站在水的這邊,望著水的那邊的,他曾熟悉而如今是陌生的地方。他們在做什麼?他們是否像他一樣,迷失了?

  「天磊,喏,這是望遠鏡,」圓心皇把那架巨大的望遠鏡轉過來,「可以看得更清楚,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

  他遲疑著,他的心已經被幾百個問號扭在一起了。「我不想看,你看好了。」然後他淬然的轉過身來,用背對著他原來屬於的地方。

  意珊訝然的望著他走回山洞裡的背影,然後對圓心皇抱歉似的笑了笑說:「我能不能看一下,圓先生?」

  從瞭望台下來,大家出奇的沉默,連一直沒有停過嘴的莫氏兄弟都安靜了不少。意珊走到和天磊並排,拉拉他襯衫袖子說:

  「怎麼回事?」

  「什麼了」他茫然的望著她,眼珠凝滯地。

  「怎麼大家都不說話?不像剛才那麼興沖沖的。」

  天磊向大家看了一眼,「你不會懂的。」

  她不高興地,但又不忘記不要把瞼扭得太難看地說:「你總是這樣老氣橫秋的,我比你也小不了幾歲,不要神氣。」

  他無奈地笑笑:「但是你一直在臺灣。」

  「那與年齡有什麼關係?」

  「在美國,過一年,人老成十年。」

  「那你更要帶我去了,如果你覺得我不夠懂事。」

  「當然,如果我自己去的話,一定帶你去。」

  「什麼,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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