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一六


  他慢慢的跨下床,在書桌的抽屜裡拿了兩粒阿司匹林,倒了冷水喝了才躺下,躺下後想量量自己的溫度,也沒有溫度錶,就算了。下半夜,睡得很不安寧,阿司匹林的藥效過了之後,他身上又燒得燙了,但是他也沒有勁下床拿藥,就迷糊到天亮。他的地下室只有一扇門通到房子的後院,所以和房東一家人等於是隔絕的一樣。天亮之後,他想起來在房東處打個電話,但他身上軟得一點沒有力量,就無力的躺在床上。

  下午勉強起來,上樓敲房東的門,也沒有人應門,想必出去了,只好扶著欄杆,挨回自己的地下室,倒了一杯冷水,吃了阿司匹林再躺下。等到一覺醒來,又是晚上了,知道小古他們放假的晚上不會到學校去,而一時又把他家裡的電話忘了,也懶得再查而去打擾他們,就這樣發著燒餓著肚子又過了一夜。第三天,他掙扎著去房東處打電話給另一個中國同學小關,房東看他那個樣子,嚇得臉色蒼白,等到小古他們來了,大家馬上叫了急救車將他送到醫院裡去。

  耶誕節也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白衣的護士,窗外白色的雪,他心裡一片蒼白,醫院裡充滿了聖誕的氣氛,聖誕歌,包著彩紙的禮物,探病親友帶進來的臉上的笑。他心裡沒有一絲興奮。耶誕節的那天,他同房家裡送來一棵樹,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三個人圍著樹掛燈,燈下是耀眼的彩紙包著的禮物,對著他同房的病人,是他家人的耀眼的笑,他想不看他們,卻沒辦法看不見,他想不聽他們的談笑,也一句沒有遺漏的聽進去了。

  他一個訪客都沒有,有家的中國人,忙著過節。沒有家的,為了躲避耶誕節左右特別刺激異鄉人的蕭寥,早早的藏匿到朋友家的歡樂中去了。他焦惶地等著,希望有人來看他,任何人,任何人,幫他抵制從鄰床湧過來的別人的快樂。他不敢希冀佳利會來看他,因為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病了,即使她知道,她也不會來看他,那將是她生活正軌之外的行動。

  一直到傍晚,都沒有人來。護士送晚餐進來,火雞,甜醬,麵包團,青豆,和一大碟翠綠色薄荷霜淇淋。鄰床的病人興高采烈的吃著,天磊怕他看出自己心情的黯淡,也勉強拿起刀叉,還沒有入咽,眼淚莫其妙的流了下來。連忙放了刀叉,披了衣服到走廊,走廊的角上放著一棵龐大的白色聖誕樹,紅綠小燈把整個走廊都照亮了。

  他連忙踅入洗手間,那裡總算像平時一樣,沒有那股迫人的喜氣。他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飄落的雪,想著自己飄落無定的前途,望著窗外空漠的世界,想著自己空漠的將來。那種悲愴再也止不住。反正沒有人,就乾脆由眼淚痛快地流下來。晚上鄰床的家人來時,他已經平靜了一些,看他們興奮地說笑高興的拆禮物,他也能忍受一些了,他們還送了他一條領帶,這使他很意外,因此,也使他很感激。

  耶誕節的第二天,他就出院了,醫生吩咐他要好好地在家休息兩星期。出院的下午,佳利來看他。她帶了些加州的大柑子,和一些中國小說和雜誌。她進了這間狹小、屋頂交叉地架著熱氣管、地下鋪著冰冷的石板、只有小半個窗子露在地面上、僅靠電燈帶來一絲光亮的地下室,她的心被憐憫割得節節粉碎。當她看到他蒼白削瘦的臉上,那雙灌滿了那麼多複雜的感情的眼睛盯在她身上時,她由不得自己,坐在他狹小的床沿上,順著他薄弱的力氣,由他將她朝他臉的方向拉過去。

  他從台大的大門口踅轉,順著新生南路走回家。夜已很深了,沒有一個行人,偶爾有人騎自行車從他身邊擦過,總忍不住回頭回頭看看這個深夜的獨行人。他乾脆轉進一個公共汽車站,在長椅上坐了下來。這些年一直不敢回憶的他和佳利事件的最後一段,他今天定要重活一次,然後,然後為了意珊,他應該將它完全記憶卻。

  從佳利來探他病到拿到博士那幾個月,他們經常在一起。佳佳常到他的地下室來,和他聊天,替他燒一兩個菜,或者就靜靜的坐在一邊。獨身的留學生她遇見的太多太多了,有的在寂寞艱苦中成長成熟而變得堅強,有的變得麻木,有的在寂寞中萎謝,像天磊一樣。如果他向她要的,而且也是她能給的,是一份驅逐他的寂寞而能使他強壯起來的力量,她願意給他。何況,她也是寂寞的,丈夫忙於事業,孩子在玩伴中忘了她,她也需要給予。起先僅是柏拉圖式的,但是柏拉圖式的界線應該劃在哪裡呢?而劃下了之後怎麼能不變動呢?而經過了一次的變動,怎麼能禁止自己不再變動呢?她做了他的情婦,沒有條件、沒有留一絲餘地,把所有的界定擦去了的情婦。

  那是他最快樂的幾個月。所有的偷來的,借來的,或是意外獲得的快樂都是最快樂的。有時他會要求她嫁給他,佳利從不正面答覆他,而反問他:

  「你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如果你是,我可以向伯淵提出離婚要求。」

  他從來不曾回答過她。但是他們兩人都知道他絕對不是個不顧一切的人,他永不會是。他伯傷害對他寄厚望的父母,他們怎麼會贊成他娶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他也不敢傷害意珊,她是個正青春的女孩,應該享受一個美好的人生。同時,佳利比他大,而且有了小芒芒,他對孩子沒有興趣。他需要佳利,正如一個在冬寒裡沒有衣服穿的人需要一件溫暖的大衣一樣,它是一件溫馨柔軟的大衣,他知道,但是他不是一年四季都要它。他從未問過佳利,如果他真要娶她,她真能和陸伯淵離婚嗎?因為他知道她能,並不是她對伯淵和小芒芒沒有感情或留戀,而是她比他勇敢,她肯為她得到的快樂——如果他給予她快樂的話——犧牲另外一些東西。

  第一次看見佳利時,他就知道她是個勇敢的女人。也因為她比較勇敢,在他得到博土學位的第二天,是她先來向他告別的。

  「恭喜,牟博士。走完了人生最寂寞而艱苦的一段。」

  他想吻她,她已走出他的範圍了。

  「這是我送你的一個小禮物。」那是一隻精緻的領帶別針,一個白銀的圓底上立著一粒珠子,圓銀底上刻著她的名字的英文字母。她隨即把它別在他的領帶上。他要將她擁住時,她已轉身拿了瓶香檳酒來。

  「我連開瓶的東西都帶來了,讓我單獨為你慶祝一下,也向你道別。」

  他的臉馬上變得慘白:「你要到哪裡去?」

  她一仰頭笑起來。「不到哪裡去,但也不來這裡了。」

  「佳利——」

  「你拿到了博士學位,不光是學業上走完了一段路,也是在人生中對做學生的生活告了一個段落。不管你教書,做事,你都是個十足的大人了。大人的意義,套句美國話,是站在自己的兩條腿上。然後走到另外一個生活裡去,有事業、有家的生活。在那個生活裡,應該沒有我,因為我已經有了我的。」

  「但是佳利,我還沒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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