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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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喝酒,也沒有膽子去酒吧,也不好意思去有家的中國人處,又不願和其他的單身中國同學在一起,因為那只有大家窮聊,窮髮牢騷,再帶著一肚子怨氣回到地下室裡將會更難以忍受。所以他情願過忙碌的生活,早上一起來就去學校,把學校的事做完之後就寫自己的論文。下午聽聽專題演講,然後騎著車繞著學校近處一個小湖兜兜,一直到腿發酸而肚子大空時才回家。吃了飯,連忙又騎車出去兜圈子,然後到學校做他的論文,深夜深夜才回寓所,累得不能想,只能沉沉睡。不是他喜歡這樣毫無調劑的生活,而是他找不到任何調劑生活的辦法。 他一忙,就忘了答應過陸太太去她家裡的事,而陸太太也沒有來找他。有一天,他上街為意珊買生日禮物,在史蒂芬女裝公司碰見陸太太,她呀的一聲說: 「好久不見啦,怎麼也不來我們家玩玩?我自己忙著安頓家,也沒有記得給你打電話去。你跑來這裡買什麼?」 他突然的紅了臉。他的臉很白皙,顏色一變就馬上被對方注意了。 「哦!是給女朋友買東西,是不是?是什麼樣的女孩?你形容給我聽,我可以貢獻你一點意見。是否普通的女朋友,還是特別的?」 他的臉色一時沒有恢復正常,只窘迫地笑著。 陸太太很懂事的說:「這麼秘密嗎?好,那我當然不參加意見。有空來玩,帶著她一起來。」 他急巴巴的說:「她不能,她在臺灣。」 「真的嗎?」她又仔細打量著他,眼裡閃著一種好意的嘲弄。「太遠一點,是不是?」然後很親切的說:「那麼你更要來玩了,一個人,一定很寂寞,是不是?」 「唔,我會來的。」 她走後他還怔怔的。他實在很想請她幫忙買一樣東西送意珊。 每次買東西送意珊,他總覺得比寫一篇報告還要費事。每次寫信問她要什麼?她總說只要是美國東西,什麼都好,穿的、吃的,化妝的,她都喜歡。他不能給她買穿的,因為他不知道她身段,吃的也只能寄些巧克力,他寄過兩次,意珊對他說抽了很高的稅,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所以就不敢再寄了。化妝的,他是十足的外行,買來買去都是唇膏,自己都覺得太不會變通了。 陸太太應該知道買些什麼的。但他又不敢說,她那麼爽朗的個性,也許會問他關於意珊的事,他怎麼說呢?只能老實告訴她是通信認識的,她會怎麼想呢?一定會覺得他不中用,在美國這麼些年還找不到女朋友,反而和素不謀面隔著海的人這樣戀愛起來。他當然不是覺得意珊本人會使他失面子,他只覺得這種方式交來的女友到底有點說不出口似的。 店員走過來問他要買什麼?他木訥的說:「我隨便看看。」 在店裡轉了半天,總算給他買到兩小瓶夜巴黎的香水,一盒新出來的變色唇膏,兩條義大利出品的絲巾,又順便給天美買了些化妝品,回家包紮了,準備寄了,才籲了口氣。 可是他還是遲疑著不去陸家,尤其是陸太太講了「你一定寂寞的。是不是?」之後,他覺得更不能冒冒然的跑去,證明己實在是太悶,太寂寞。愈是寂寞的人,愈要守著它,藏著它免得引起人家的同情,因為給別人一同情,愈覺得自己的寂寞以忍受了。 有一天傍晚,他照例騎車到小湖邊去兜,遇見陸太太帶著芒芒在湖邊散步。那時已近深秋,她穿了條米色窄腿長褲,一件義大利出品的猩紅套頭直統毛衣,見了他,向他招手,他跳下車上去。 「陸太太,吃過飯了?」 「伯淵去西部演講,我懶得做飯,帶了孩子到金鳳去吃的叉燒炒麵,還不算太壞。就是沒有道理的貴。紐約的中國餐館不知比它高明了幾十倍,反而公道得多。」 「陸太太喜歡住在紐約?」 芒芒在草地上收集可口可樂的瓶蓋,陸太太在那張木椅上坐了下來。 「紐約是個萬花筒,五花十色的人種和人品,形形色色的事件,有些人也許會覺得它太煩,太吵、大使人緊張,我一始也不習慣,但住了一陣,就很喜歡了,不光是因為它供給各種享受,還供給了所謂『思想的糧食』,有許多事,有許多人,使你想,使你探索,因此生活就沒有那麼單調呆板了。」 天磊說:「那是因為你是個女作家,住在紐約這樣一個地方。可以找到更多的材料。」 「真的嗎?」她笑了,把毛衣套頭翻上來,圍著頸子。「女作家,好高雅的名字,還不是在家沒事做隨便塗塗,談談身邊瑣事,發發牢騷,殺殺時間而已。芒芒,過來讓媽媽看看你冷不冷。呀!手冰冷的,我們該回去了。到我家來坐坐,喝杯咖啡好嗎?」 他扶著車子,猶豫著。陸伯淵不在家,他去喝咖啡,在美國人也許不把當它一回事,但萬一給中國人看見了,總是不太妥當。但是,他實在悶得慌,到陸家去喝咖啡,和陸太太聊天,是他最想望的事。 佳利看出他的遲延,笑著說,「來吧,在紐約時,伯淵不在家,常有學生來玩。」 兩人都是學文的,加上佳利是個解事的女人,而天磊實在太寂寞。 他既然開始去她家,就再也止不住自己不繼續去。如果他對佳利並無好感,或者是沒有什麼感覺,常去也不可能有什麼事,但是他不僅欣賞她這樣一個女人,而且欣賞到了喜歡的程度。但如果佳利是個並不喜歡探索,也不喜歡看小說,也不喜歡寫小說,更不喜歡做白日夢的女人,她也就感覺不到他對她的欣賞,以及他的寂寞,也不會毫不思索地毫無自覺地給予他超過了同情或憐憫以及瞭解的感情。 從一開始,佳利就感到天磊對她過份的拘謹,以及拘謹的原因。但她沒有想到,她不應該找他來她家。 從一開始,天磊就發覺特別和她接近,以及想與她接近的原因,但他沒有想到,他不應該去。 也許他們都想到了而無法做到。也許感情的事,不是輕易能抵擋住的,從秋天到初冬,當他們想抵擋的時候,已經抵擋不住了,像潮漲時,先是看不到漲潮的痕跡,等到看見時,已經淹到自己站立著的地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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