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 上頁 下頁


  張胖子是他的中學同學,讀工的,到了美國自然不用每個假期找事,學校的實驗室有工作。不像他先讀英國文學,再讀新聞,平時在學校的公共關係室做點事,勉強付了自己的食宿。一到夏天,就像一條失去了窩的野狗,四處亂鑽,找個棲身之處。

  他現在記得那個夏天終於找到了事,每夜開運冰的大卡車來往於三藩市與卡美爾之間。像一節火車那麼長的卡車,從夜裡十二點開到清晨五時。世界在平安地熟睡時,他卻絕望地醒著,睜著拉滿紅絲的眼,望著崎嶇的山路,不是山腳下,罩在輕霧裡藍得叫人暈睡的海。在他的背後,是幾千斤令人僵直的冰,在他的身前,是幾十層叫人心寒的峻岩,他心裡燒著絕望損怒與不甘的火,慢慢的爬著,開著,行著人間最寂寞的掙扎的路。

  戴著博士帽的那張最大。手裡的一卷紙裹的有多少淚,多少醒悟,只有他自己知道。臉上的笑則是為了對家人,對朋友,對未來的出國者而笑的。也許一切苦難,一切的獨守寂寞部是值得的,有人會這樣想。但是到底值不值得拋棄一切而渡海到黃金國去呢?他覺得不,但是他不會告訴任何人。說了也不見得有人聽。心裡的話是說給自己聽,人家只聽嘴上的話。

  畢業照邊上兩張小的都是做了事以後拍的。不是學以致用,在報館做事,當記者——像他當年想的那樣,而是在汽車保險公司謀生,寫保險單,某某人,幾歲,妻子兒女幾人,職業,一九XX雪佛來,一天寫幾十份類似的東西,同事都是高中畢業生,或大學讀了一兩年跟不上而出來做事的,他是唯一的頂括括的博士,因為是博士,一開始就是七千元一年,一個人在芝加哥生活著,當然很夠。臺北那家他舊日做過一陣的報館找他回去,給他很好的職位,被他拒絕了,不是為了美金與台幣的差別,為了什麼呢?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不敢分析那是不是為了「衣錦榮歸」這四個字而不願回去。那張照片就在保險公司大樓前照的,巍峨的大樓,最新的螺旋形的建築物,挺立在浩蕩的密西根湖前。

  在保險公司做了一年之後,平板無味的生活迫著他另尋出路,正好有一個不知名的學校找人教中文,他就去應徵了。新聞博士開始教小學程度的美國大學生如何發音,如何認最簡單的中國字,像教牙牙學語的孩童如何說話一樣的乏味!最後寄回家的那張就是他和九個美國學生坐在校園的草地上照的。一件咖啡斜紋上裝,一條西裝褲,一隻咖啡色弓背的英國制煙斗,儼然是很有成就的樣子,也僅是樣子而已。剛去國時的兩個希望都實現了,學已成,業已就,但是這個成就應該如何去衡量?而又用什麼去衡量呢?

  「你媽這幾年就靠著牆上這些照片活著,一天看上十幾遍。」他父親站在他身後說。

  「你爸爸就說我一心一意只在你身上,把他撇在一邊。」

  他轉過身來,面對這世界上唯一對他沒有計算,不會因他成功而愛他更多,也不會因他失敗而愛他較少的兩個人,悒然說不出話來。離家太久太久,連最親的情感都顯得陌生了,他很想撲入他們的懷裡放聲痛哭一頓,但是他不敢,年暮的人什麼夢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他們的子女是快樂的,他不能用眼淚沖碎這個夢,他說:

  「媽這樣想我,那我就不回去了。」

  「那怎麼可以!」他父親忙說:「你在那邊已經有了事業有了地位,怎麼可以隨便放棄?我們雖然想念你,希望你長住下去,但我和你媽絕不會為了一點私情而妨害你的前途的。」

  前途?他要的是親情和愛情,為了這,他任何時候都可以放棄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麼遠大的「前途」的,但是,他怎麼能對他們這樣說?他苦笑了一聲:「爸,我是說著玩的。」

  「你看你,兒子剛回來,你就端出老子的架子來了。」

  「老子的架子當然要在兒子面前端出來,不然怎麼會成老子呢?」他父親打了聲哈哈說。「阿翠,要什麼?」

  「少爺的洗澡水已經裝好了。」

  「好。你把少爺的東西拿到他房裡去。」他母親說,「你去洗個澡吧,天磊,我看你整件襯衫都濕透了。你從前沒有那麼怕熱的。」

  「從前好像沒有那麼熱。」

  「還不是一樣,大概你在有冷氣的國家呆久了,不習慣。」他父親說:「美國的家庭,家家都有冷氣吧?」

  他詫異地反問:「你聽誰說的?」

  「我這樣猜想。」

  「不,有冷氣的家庭還是少數。其實美國並不是像許多人想的那樣天堂人間。我從前看美國電影,總以為在那邊,每家房子都像比佛利山(BEVERLYHILLS)區裡的房子一樣,風景都像日落大道一帶一樣。一切都是電,每人都有錢,事實上才不是那樣呢!芝加哥三十幾街到四十幾街一帶的髒和窮,比我們這個巷子裡還勝十倍。」

  「去洗澡吧,天磊,以後慢慢有的是時間跟我們談美國。洗了澡去一下,意珊他們一家不久就來了。」說到意珊兩字,夫婦倆不自覺的對看一眼,然後做母親釣望著天磊的背影加了一句:

  「她本人和照片差不多吧?」

  天磊轉頭看了看他父母。「唔。」就到他自己房裡去取換身衣褲了。還沒有進去,卻怔在門口!六個榻榻米大的小屋與他離去時一模一樣,靠窗擺著他那張狹床,床架上鉗著那只彎頸子的檯燈,鋪在床上的涼席,靠枕頭處有了堆褪了色但仍存痕跡的藍墨水。

  有一次眉立來他房間,兩人坐在床沿上聊天,他要在她的書的第一頁上寫「眉立:牟天磊未來的太太」。眉立不依,去搶他的筆,不知怎麼一拉扯,筆裡的水都給擠了出來,流在席子上。以後每夜睡在床上,他都把枕頭推在一邊,將臉貼在那一灘藍印上,想著眉立生氣時眼裡閃著氣惱而嘴角還掛著愛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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