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八七


  「你真這麼說?」

  「我啥時候對你說過假話?他說他還要找我,當我的阿肖。我說:我是結了婚的女人。」

  的確,她沒有對我說過假話,現在也沒有,我緊緊地摟著她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上路了。隆布牽來了十匹馬,幾乎沒馱貨,完全是為我們來的。他讓蘇納美和我騎馬,他自己步行,他說他走慣了。因為他不騎馬,我也從馬背上跳下來了。蘇納美騎的是一匹白馬,是匹走馬,很馴良,很會走,走得很穩。隆布緊緊地跟在她的馬後,我跟在隆布的身後。他們又是說不完的話,比在餐館裡說的還熱鬧。有時候隆布還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蘇納美的腿,蘇納美也不阻止他。隆布甚至有意地鞭打白馬,讓白馬馱著蘇納美快跑,使他們和我拉開一段距離。當我拚命剛剛追上他們的時候,隆布又是一鞭。

  我不慣於在這坎坷的山路上奔跑。隆布就像一匹涼山馬那樣,根本就聽不見他大喘氣的聲音。我累得氣喘吁吁,最可恨的是他還回過頭來,不懷好意地看看我。我恨他!我用兇狠的眼睛回敬他。他跑我也跑,再累我也不會停下來歇一歇。蘇納美也不回頭看我一眼。馬跑得越快,她笑得越歡。我正要喊她,讓她休息一下的時候,隆布和她竟對起歌來。我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意思,但我認為那旋律是輕佻的。那些突然上升的滑音不是調情是什麼呢?雖然我是那麼恨他,我仍然不能不承認他唱得很嫺熟、很優美,和蘇納美是那麼般配。只有這山野,只有他和她對唱才諧調,才能發揮蘇納美的全部才能。

  在舞臺上,和她對唱的那個文工團的小夥子,半男半女的嗓子,去追求柔媚,卻沒有一點粗獷的美。這時候的蘇納美不是為了給人聽,而是由衷的傾吐,真情的流露和自然的應答。聲音是那麼舒展,是那麼忘情,山林都為他們的歌聲沉寂下來。在這裡,每一棵樹,每一塊岩石,每一片白雲,正在雲端上滑翔著的那只鷹,都是和諧的。只有我是這幅畫上一滴偶然不慎滴落的墨。只有我是這首交響樂中的一個不諧和的聲符。如果我是個夏裡亞賓該有多好,突然用雄渾而宏大的美聲把他們的歌淹沒!但我很快就明白過來,即使我是夏裡亞賓也淹沒不了他們的歌聲,因為那是不能模擬的,它們之間絕不相同。

  總算停下來了。蘇納美從馬上跳下來,在隆布去攔馬的時候,她用手捧著泉水連連地喝了幾口,並用泉水洗了洗臉。我坐在一塊岩石上喘息不止。

  「蘇納美!」我委屈地叫了她一聲。她一回頭,把沾滿水珠的臉轉向我。她可能發現了我的臉色蒼白,急忙用手捧了一捧水跑到我面前讓我喝。我沒有喝,水在她的指縫裡一滴一滴地漏光了。她看出我在賭氣,但她又奔到泉邊,重新捧了一捧水送到我的嘴邊,我沒有勇氣再拒絕了,只好捧住她的手喝下去。一直喝光我還不放開她的雙手,把臉埋在她的手掌裡長久地親吻著。

  「走得太快了……」她內疚地說,「你應該騎馬。」

  「不!」我憤怒地說。

  我們在泉邊休息了很久。隆布點起了篝火,燒了茶。蘇納美拿出在城裡買的餅乾。誰都沒有說話,隆布向蘇納美說話,蘇納美像沒聽見似的,默默地喝茶,小口小口地啃著餅乾。我半依在土坡上注視著蘇納美,我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她看得這麼珍貴。在我的眼裡,今天的她是最美、最動人的。我從垜架上解下畫板和紙、鉛筆給蘇納美畫像。我從來都沒有給她畫過像,因為我很少畫畫。畫畫似乎也需要一種心境。

  現在,好像正是這樣的心境。第一筆,她的側面的輪廓就逼真地浮現出來了。這是我的視覺中最親切的一條曲線,從圓潤的前額,到挺直的鼻准,經過人中滑向她那稍稍肥厚的嘴唇之間那個微妙的小彎,再就是上下嘴唇的兩個弧。最後,是充滿稚氣的下巴頦連接著光滑的頸子。隆布好奇地踱到我的身後,我剛好畫完這第一條線。他驚得目瞪口呆,脫口而出地叫喊著:「阿咪!」這句摩梭話我能聽懂,就是「媽呀!」我知道他為這條線的準確而吃驚。

  這才驚動了正在沉思的蘇納美,她把臉轉過來。隆布用摩梭話告訴她,要她別動,還像剛才那個樣子。我接著全神貫注地畫了第二條線,第三條線,第四條線……隆布為我的每一條線叫好。我特別痛快,這是一種報復的快感。現在,是該我顯示優勢的時候了,畫面上那個多餘的墨滴是他。他能把蘇納美畫在紙上嗎?那絕不是美麗的蘇納美,誰知道會是個什麼鬼樣子!我把我對蘇納美的全部瞭解和柔情,都化為嫺熟的線條,很快就畫完了。一個立體的蘇納美的半身像顯現在白紙上。

  我放下筆,隆布才把蘇納美叫過來。蘇納美一看畫像就怔住了,輕輕地蹲在我的身邊,像對著鏡子那樣用手抿著鬢邊的髮絲,然後突然拿起我的右手食指含在她的嘴裡吮吸著。隆布雙手把畫板捧過去,像捧著一個神像那樣肅穆地唏噓不已。蘇納美第一次看見我畫畫,第一次知道我的手是如此的神奇。她沒有誇我,只用她的牙齒輕輕地轉著圈咬著我畫畫畫酸了的手指,我覺得很舒適。後來,她猛咬了一口。我把手指抽出來了,假裝著要打她,高高舉起我的手掌。

  在以後的行程裡,隆布一定要把夾有蘇納美畫像的畫板背在自己的背上。再也沒有無端的奔跑,他們也不再對歌了。夜晚,在山谷裡露宿,我和蘇納美躺在一棵小樹叢下,合蓋一件「察爾瓦」。蘇納美睡得很安穩,她累了。但我睡不著,眼睛貼著地面察看著久久沒有睡下的隆布。隆布先是給散放在河邊的每一匹牲口的頸下料袋裡加料,加完料,又在離我們很遠的上游燒起一堆篝火,火焰把隆布的身影拉得很長,久久不斷地在草地上晃動。

  有時,他的影子完全把我和蘇納美蓋住了,使我有一種壓抑和恐怖感。不知道他為什麼總在走動,為什麼還沒有睡的意思。他終於坐下了,只是坐下,有響聲,他在吹樹葉。吹出的調子很悲哀,和隆布這個紅臉漢子很不相稱。這樣哀婉的聲音怎麼會是從他身上發出的呢!我看看蘇納美,她睡得很香……我實在支撐不住了,眼前一片模糊……

  不久,我發現隆布就站在我的臉前。他正在笑瞇瞇地向蘇納美招手,蘇納美抬起身子坐起來,把「察爾瓦」披在赤棵裸的身子上,站起來,看看我就把手伸向隆布了。我想叫,我想站起來,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叫不出聲,也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隆布輕輕一提就把蘇納美抱起來了。他抱著她飛似地跑了。我急得想捶打我自己,但舉不起手來。我竭盡全力哭號著想喊叫,忽然叫出聲來:「蘇納美!」我從地上一下就坐了起來,但蘇納美就在我的身邊,還躺在地上,天已經大亮了。她剛剛睜開惺忪的睡眼,不解地看著我。

  小河上飄浮著霧,隆布正在河那邊大聲吆喝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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