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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二十三

  我的請假報告通過文化館送上去,很快就得到了「原則同意」的答覆,但要等找到臨時代理經理才能走。在找臨時代理經理的時候,層層領導才真正認識到丁固去世對於全縣的文化工作是個多麼大的損失;同時,也認識到我做為一個大城市來的知識份子的品質是多麼高尚,工作態度是多麼端正;同時,也後悔「原則同意」的答覆傳達得太快。因為誰也不願當這個經理,即使是代理幾天也找不到人。連在縣委招待所燒茶爐的工人、招待員都不願意來代理。他們對我的工作量的瞭解,比各級領導清楚得多。這種物色、磋商、說服動員工作一直做了十幾天,才算找到兩個人分工代理。只等蘇納美的阿咪派出的馬幫到來,我們就可以走了。

  一天上午,我正在票房裡往電影票上蓋日戳的時候,小視窗出現了一張中年漢子的深紅色的臉,滿臉黑色的胡髭裡夾雜著幾根白色的胡茬,像一把雜色的彎刷子,頭上紮著一個紅帕子,眼睛微微充血,戲謔地打量著我,像熟人似地眨了一下眼睛,甕聲甕氣地用漢話問我:「你是梁……?」

  「是呀!」我猜想他可能是蘇納美的阿烏魯若,我立即從票房裡走出來。果然是個趕馬人,腰裡束著一根掛了六個皮錢包的寬皮帶,手裡握著根皮鞭子,腳登一雙紅黑雙拼的牛皮長統靴。「你是阿烏魯若吧?」

  「不!我是隆布。」

  「隆布?」這名字有些熟悉,隆布?全身的血一下就沖到了我的臉上,熱辣辣的。他不就是蘇納美的第一個阿肖嗎!這就是佔有蘇納美的第一個男人!蘇納美曾經詳細描述過他們的關係。他為什麼笑?還用狡黠的目光從上到下地打量我,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為我的過於清秀感到自卑。他是那樣魁梧,渾身散發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剽悍的氣息。

  「阿烏魯若趕馬下麗江去了,我來跑一趟。」他看出了我的疑問。我告誡我自己:要自信!要自信!我是蘇納美現在的丈夫!他雖然是個摩梭人,他又是個經常出門在外的趕馬人,應該懂得什麼是丈夫,丈夫對於妻子意味著什麼。我鎮靜地對他說:「蘇納美在文工團,我們正在等你。」我覺得我很勇敢,能夠說出「正在等你」這句話。「走,我們去找她。」

  我帶著隆布到文工團把蘇納美從練功房叫出來。我注意到蘇納美一見到隆布時的情緒。她也很意外,似乎也很平靜,只「啊」了一聲。

  「是你?隆布!阿烏魯若為哪樣不來?」

  隆布立即用他們自己的民族語言回答她。我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我只知道我很討厭這種我聽不懂的語言。他說了很多話,蘇納美仔細地聽著,最後劈胸給了他一拳。——他們還是那麼熟悉!我向她建議:「請隆布喝杯酒吧?」

  「走!隆布!我們請你喝酒。」蘇納美像現代人那樣挽著我的手,我示威地用手撫摸著她的手。隆布注意到了,他點點頭表示可以去喝點。沒想到蘇納美又用另一隻手挽住了隆布,隆布也像我一樣,用手撫摸著她的手。我剛剛保持穩定的平衡又動搖了。蘇納美心情非常好,比我們兩個都走得快,幾乎是拖著我們在走。

  一進餐館,隆布首先從寬皮帶上脫下一隻大錢包交給管賬的那個胖女人:「最好的,菜,最好的,酒……」

  我正要去取回錢包的時候,蘇納美把我拉回來,告訴我:「隆布有錢,他願意請就讓他請。」

  隆布自豪地笑了,我好像受了屈辱。

  蘇納美只顧和隆布說話,把我冷落在一邊。我儘量想猜測他們對話的內容。似乎蘇納美在問故鄉的人和事,一會兒驚訝,一會兒狂喜,一會兒嘆息,一會兒憤怒,一會兒悲傷……當酒菜上來的時候,蘇納美特別給我斟了半碗酒,甚至親昵地用筷子喂了我一塊肥肉。似乎表示她沒有忘掉我。接著他們又是說不完的話,說著喝著,喝著笑著,我只好自斟自飲。偶爾,蘇納美在滔滔不絕地說話的同時,也會伸出一隻手來摸摸我。否則,我真的會把碗給扔了。隆布既能吃又能喝,一大碗一大碗的肉,一大碗一大碗的酒,熱得不斷地擦汗,解開上衣,袒露著長有黑毛的赤紅色的胸膛。最後,他把碗伸向我,用漢話說:「梁!你真有福氣!」他用碗朝我的碗一碰,差一點把碗給磕破了。「幹!」

  我雖然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可我為了這句順氣的話,為了不示弱,我一定得把最後這滿滿一碗酒喝下去。但是,在我喝到一半的時候,蘇納美把我的碗奪去一飲而盡。隆布哈哈大笑地用手指著蘇納美,用漢話說:「你還真心疼他!」

  蘇納美很得意地瞟了他一眼。

  我發現隆布的眼睛裡終於有了點陰鬱,我的心裡隨之也有了點高興。隆布又獨自喝了一大碗,他的充血的眼珠顫抖起來。他醉了,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在我和蘇納美扶著他回馬店的時候,他那已經睜不大了的眼睛裡似乎含著亮晶晶的淚。隆布在馬店裡,頭一沾枕就鼾聲大作起來。蘇納美坐在他的床沿上久久地注視著他,他還那麼吸引她嗎?或許她只是因為他醉得太厲害,不放心?她似乎沉浸在一種情緒之中,是鄉情?是親情,是友情,還是愛情?我沒法在她那如此忘我的境界中篩選出她的真情實感來。當我叫了她一聲的時候,她才知道我在她身邊。

  「走吧!讓他睡吧!」

  「好。」她給他扣上胸前的扣子才離開他,和我走出馬店。

  夜裡,我問蘇納美:「隆布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蘇納美嘆息了一聲說:「說的都是家鄉的事,阿耶已經故世了,在閉眼睛之前還在叫我的名字。他們瞞著我,我們家那條黑狗瘋了,打死埋了。大白貓跟著一個雄貓跑了。阿咪吉直瑪懷了孩子,快要生了。還講了些女伴們結交阿肖的事……」

  「沒說我們的事?」

  「說了,他問我:聽說你結婚了?我說是。他花了多少錢買了你?他沒有錢。你打算跟他一輩子?我們有結婚證。阿咪不高興,說你事先都沒寫封信。你忘了,你是你們衣社的根……他還問我:這個梁好不好?」

  「你怎麼回答他。」

  「我說,很好,樣樣好,比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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