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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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茶……酥油茶……」那個小一些的姑娘指著木碗對我結結巴巴地說漢話:「好喝……好喝……」 酥油茶這三個字我還是聽說過的,原來這就是酥油茶!但我不能承認它是好喝的。 那個大一些的姑娘把木碗捧起來要來喂我,我用手接過來。她說:「多多地喝……多多地喝就……好喝了……」 我又喝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小口,發現不像第一口那麼難聞,留在嘴裡的餘味中還有點香甜。接著,我閉著眼睛喝了一大口。兩個姑娘歡快地笑了,笑得在地上打滾。笑夠了爬起來又把我的木碗添得滿滿的。我把身子靠在一個馬垜架上,看著這二位熱情的女主人。她倆為我能這樣快就適應了酥油茶而感到興奮。其實她們哪裡知道,我曾經不得不適應監獄裡那連豬都不會聞一聞的食物,後來甚至把那些不能稱為食物的食物做為日日盼、時時盼的珍饈美味。她倆又在說悄悄話了,顯然是在議論我。她們應該知道,她們即使是大聲說,我也聽不懂。 後來,她們又拿出一個小羊皮口袋來,往碗裡倒出一些很香的炒稞麥粉來,用手和著酥油茶,捏成團讓我吃。我也沒想到,這種看起來很難看的食物竟引起了我的強烈的食欲,一口氣喝了十幾碗酥油茶,同時把她們那一小袋炒稞麥粉吃掉了一半。 我越吃喝得有味,她們越高興。她們倆忙著又燒了一壺茶灌進一個竹筒裡,加上酥油和少許鹽,用一根特制的木棍在竹筒裡用勁抽打,一直把茶和油攪拌得失去了茶和油的樣子,變成另一種可哥色的液體。由於她們輪流使勁,又笑又說,而且都穿得那麼厚,她們的臉紅得像燒起來似的。一股很濃的藏族女孩子特別的汗熱味彌漫在我四周的空氣裡。就像喝酥油茶一樣,乍一開始很難接受,很快就習慣了,到後來,我甚至用鼻子去找那種給人以懶洋洋的感覺的汗熱味,有點酸,也有點酥油香。我很想就躺在這篝火邊睡一覺,但眼睛必須睜著,看著她們。 我喜歡看她們。可能是她們發現了我的倦意,互相交換了一個目光,從一個大牛皮口袋裡掏出一個癟了的軍用水壺,水壺蓋一打開我就聞見了酒味。她們把軍用水壺遞給我,我已經不想客氣地拒絕她們了。我喝了一口,姐姐接過去喝一口,再遞給妹妹喝一口,妹妹又遞給我。我們就這樣一圈一圈地喝下去。這是一種很好入喉的青稞酒。我們沒有對話,只有酒的傳遞,只有笑的應對,只有快速的目光的交流……喝著喝著,意識裡的倦意在上升,我竭力睜著眼睛。 我希望別拒絕她們遞給我的軍用水壺,也別拒絕她們給予我的臉龐的美麗,眼睛的深情,嘴角的戲謔和手的豐富的含意。最先是我的手接不住那壺了,她們先用手捉住我不聽話的手,再把壺交給我。漸漸我的手指握不住壺了,壺落在地上。但我堅持不閉上眼睛,可是我睜著的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很快就模糊了,像抽象派的畫。最後,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最先進入我的知覺裡的,是她們姐妹倆的嘩笑,然後才是一種過於溫暖的感覺。我睜開眼睛坐起來,發現身上蓋了一件很厚的羊皮,篝火更旺了。老頭也坐到篝火邊來了,仍然在念佛,當他見我醒來的時候,暫時離開佛向兩姐妹說了一句話。兩姐妹給我倒了一碗熱酥油茶。我竟然會不好意思,木吶吶地說:「很對不起,醉了……醉了!謝謝!我該走了,天黑了!」 姐姐說:「喝茶!」 妹妹說了一句幽默的漢話。 「不是醉了……是睡了。」說罷兩姐妹又是一陣大笑。 我喝了一口熱酥油茶就站起來了,但這時我才發現離開篝火三公尺,整個天地都是漆黑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兩姐妹把我扶起來,我意識到這是我出獄後第一次和女性靠得這麼近。妹妹牽著我的右手走到路上,姐姐扶著我的左手,一出林子,小城的燈火就閃亮了。 「我知道怎麼走了……」 「我們……送你……」 「不了!」我到底還是個爺們兒。「謝謝!」 「送你到家……」 「不了!」送我到家,我有家嗎?那半間房子算是家嗎?「謝謝!」我堅決向這對不知姓名的藏族姑娘告別了。而且,當著她們的面跑了幾步,似乎是告訴她們:我是清醒的。 在路上迎著清涼的夜風,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愉快來自對自身的信念和判斷的肯定。在這裡看到了最單純的人,沒有任何交換,只有人的本性和情感的交流。她們沒問我是誰,我的名字、職業、受到的教育和政治傾向,我也沒問她們。她們絕不知道我曾經走過那麼曲折遙遠而可怕的路,也不知道我是個不久前才出獄的勞改釋放犯。我們沒有談世界大事、國家大事、政治觀點和任何社會新聞、家庭瑣事、哲學觀念、人生體驗。因為我們之間的語言不相通,簡單的語句只能說明喝、吃,以及高興、喜歡。 我就像一隻和她們不同類的鳥,偶然飛到她們的窩邊叫一陣、啄一陣,然後又飛開了。她們將隨著那老頭——可能是她們的爺爺,趕著馬幫運貨到內地,或者去西藏,也是曲折而遙遠的路,但她們的曲折和遙遠只在腳下;而我既要用腳在這條路上走,又要在這條路上拖著鮮血淋淋的心……雖然我回過頭去還能看見那林中的篝火,但我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也許是一場夢,她們只是我的夢中人。 回到文化館,羅館長正在門口等我。他可能以為我丟失了,但他沒有說出來,只問了一句:「吃飯了嗎?」 「吃了,在林子裡遇上一些藏族的趕馬人,他們可真是好客。」 「啊!」羅館長跟著我進屋,他邊走邊說:「今天縣裡已經把你的工作安排下來了。很巧,影劇院的經理老丁突然去世了,正好把你頂上。縣裡研究來研究去,只有這個工作和你的專長比較接近。」 「是嗎?」 「影劇院的編制很小。」 「幾個人?」 「除了一個放映員,就是你了。」 「兩個人?」 「是的,比較辛苦。賣票,收票,領座,清掃劇院都得自己幹。劇院不大,不滿五百座。白天不營業,晚上放兩場電影,十二點發電廠停電。票房裡既可以辦公,也可以當你的宿舍。你明天就可以搬過去。影劇院門口有兩塊看板,可以發揮你的專業才能。」 「我很滿意。多謝領導上的照顧,有工作就好!」我打心眼裡高興,雖然活可能很累,沒有什麼人事糾紛。實際上,我所領導的就是一個我。放映員在樓上放電影。我在樓下賣票,領座,掃地,互不相干。如果說白天在樹林裡是一個愉快的夢的話,館長向我宣佈的任命就是一個愉快的可以接受的現實。兩個愉快加在一起,真夠我興奮的了。第二天上午我就搬進了影劇院票房。好在我剛到文化館只有一天,也沒有籌辦什麼,不需要調一部卡車來運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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