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遠方有個女兒國 | 上頁 下頁
五〇


  「燒掉?」他的聲音變得很陌生,幹得像兩片枯葉飄落下來。

  我又重複了三遍,才如釋重負地走了,很順利地搭上了長途公共汽車,只等了一分鐘,巧極了。我坐在長途公共汽車上閉著眼睛打盹,但我的臉上一直是笑容可掬的,因為我自己又向前跨了一步,一個美麗的新天地在我腳下展開。我想像著老桂如夢方醒的樣子。他的額頭上放著智慧的光,混濁的眼睛變得像泉水那樣清,由於感激我而老淚橫流。

  「嘎——」急剎車冷不防把正在幻覺中的我拋上車頂,再從車頂上落到座位裡,頭、屁股,兩頭受傷。出事故了?撞車還是壓死了人?我剛剛把腰扭得可以活動。車門開了,車外走上來兩個人。一看,使我大吃一驚。一個是我們農場保衛組組長;一個是保衛組組員。農場保衛組就好像一個國家的公安部加安全部再加法院、檢察院。組長就是部長加部長加院長再加一個院長。他們的四隻眼睛一下就對準了我。

  「梁銳!下車!」

  「出了什麼事嗎?」我站起來問他們。

  「你他媽的問誰?」組長大人發怒了。「少囉嗦!給我滾出來!」

  滾,當然是滾不出來的,還得走出來。一下車就被他們為我預備好了的手銬銬上了。他們銬我的方法是全新的。右手從肩上,左手從腰下扭到背後,銬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問一句:「為什麼這麼銬?」

  那位組員說:「這叫蘇秦背劍!外行!」

  我當然外行,專別人政的這一行並不是誰都可以幹的。中國人文化很高,幹什麼事都要有個名堂。杭州西湖有八景,處處都得仿而效之,湊夠八景。風景配上個文雅的好名字,無可厚非,是為了增加人們的觀賞欲。每一樣中國菜為什麼也要配上個好名字呢?貓和蛇的屍體燒在一起,美其名曰:「龍虎鬥」。雞的屍體再配上一隻番茄,美其名曰:「丹鳳朝陽」。菜起個好名字,也能理解,是為了增加人們的食欲。給我上銬子還來個具有英雄氣概的名堂,這算什麼呢?也是為了增加人們的食欲?果然如此,在我帶銬子到上吉普車的短短一分多鐘的過程裡,立即吸引了一大堆人。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呢?公路兩旁連個村莊也沒有,難道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中國人之多,真是名不虛傳。他們對於是我被權力的野獸吞噬掉而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感到興高彩烈,好像他們每一個人也站在權力的一邊參與了吞噬。

  吉普車向來的方向馳去,至少有一公里才甩掉那些圍觀的人。吉普車的彈簧比起超豪華的小臥車來就差得太遠了。不到五分鐘,我就認識到蘇秦背劍的樣子固然還有點英氣,手腕、手肘關節和背實在是疼痛得難以忍受。我開始呻吟起來,一邊呻吟一邊猜測我到底犯了什麼罪。發現我的病是假的?不可能。

  那位主任醫師還在位,在位就不怕承擔責任。即使是搞清了我的病是假的,也不至於動手銬攔車搜捕呀?要麼,和芸茜的關係被人發覺了?更不可能。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在蝸牛殼裡的事,誰能鑽進蝸牛殼裡去研究我們的關係呢?退一萬步,全都被他們偵察得一清二楚,大不了也只是個婚前不嚴謹,屬於批判教育的範疇。

  我把我短短一生的經歷全都抖了出來,實在找不到一件夠得上讓他們如此大動干戈的罪行、過錯,甚至能夠成為他們的藉口的疏忽,或可能產生誤會的言行。我肯定他們搞錯了,又在製造冤假錯案。可總得有個因由呀!——忽然,我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了!別是我給老桂的那張便條出了問題吧?!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不是告訴過他,「只能你一個人看」嗎!即使他的「三忠於、四無限」使得他不得安寧,也不會這麼快呀!我不是對他再三再四叮囑過嗎!要他「多看幾遍,想想,燒掉……」只要他連看兩遍,想上三分鐘再檢舉,也不會如此之神速就把我中途截獲。除非他只看了一句,就像發現兇手使用過的匕首那樣,立即報案。我想這絕對不可能!一百個不可能,一千個不可能,一萬個不可能……

  事實卻告訴我,絕對可能,一百個可能,一千個可能,一萬個可能。我乘坐的吉普車還沒到農場,大草棚裡的批判鬥爭大會已經佈置好了。他們在這一方面的經驗之豐富實在令人五體投地。把我押進大草棚子的時候,一抬頭,臺上掛著一個額幅,開宗明義地寫著:「批判鬥爭現行反革命分子梁銳」——定了性,戴了帽。所以我一進場就像著名京劇大師在挑起的繡花門簾下亮相那樣,給了我一個碰頭好,暴風驟雨般的口號聲撲面而來,上千個拳頭對著我,像火箭炮的炮管似地不斷伸縮。我體驗到一下子就成了明星的滋味,千夫所指。我好像忽然之間變成了戴著沖天冠的大總統,大家擁擠著、踮著腳尖爭先恐後地張望我。他們把我架上臺,我以蘇秦背劍的姿勢站在臺上,仰著頭。

  狂熱的、聲嘶力竭的吼叫使每一個音都變了形,我根本聽不清。等到我的腦袋挨了一拳,才半猜半蒙地搞明白他們吼的是「低頭」二字。我低下頭,只能看著自己的腳。

  軍代表極為莊嚴的聲音出現了:「毛主席教導我們:『原有的反革命分子肅清了,還可能出現一些新的反革命分子,如果我們喪失警惕性,那就會上大當、吃大虧。』『樹欲靜而風不止。』『切不可書生氣十足,把複雜的階級鬥爭看得太簡單了。』……」從他引用的這幾條語錄就可以預感到我面臨的嚴峻局面,一股寒氣從我背後襲來。軍代表繼續以由於激憤而顫抖的聲音說:「同志們!革命的同志們!不是有人認為文化大革命搞得太長了嗎?不是有人認為一切牛鬼蛇神都掃光了嗎?不是有人認為我們迫擊炮打蚊子——小題大做嗎?希望這些人在這個活生生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身上能汲取點教訓。桂任中同志!請上臺來!」

  軍代表對桂任中稱同志,並使用請字,引得全場一陣小小的騷動。我看不見,但能想像到:桂任中一定是受寵若驚地兩腿發軟,很久才走上台。軍代表對他說:「向同志們讀一下現行反革命分子梁銳寫的反革命宣言書!」

  宣言書?如果我手上沒帶銬子,我會撲過去和他拚命。我什麼時候寫過反革命宣言書?

  桂任中說話了,抽抽搭搭地說:「同志們!現行反革命分子梁銳同志……不!他不是同志,是敵人!他利用和我鋪挨鋪的關係,給我寫了一封信,企圖動搖我對革命的信念,我還沒看完就覺得不大對勁兒,趕快上交軍代表。現在我給大家念一念這份反革命宣言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